护花铃

壹  邂逅


  行走在白茫茫的天地间,人的身形渺小若一个不起眼的黑点。风雪几乎要覆没了整个世界,连行走都成了困难的事情。

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之下,一个眉目沾满霜雪的女子怀中紧抱着一个包袱,迎着几乎要将人割裂的寒风趔趄行走着。

即将天黑的时候,女子终于看到了一个山洞,她连忙摸索着走进去,几乎冻僵的手紧抱着包袱,另一只手在地上胡乱拨络着干枯的草木与树枝,然后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个火折子点燃。

“呼——”

山洞里瞬间光明起来。女子长长呼出一口气,正想坐下来歇息,猛然发现有黑衣风帽之人坐在她的身后,抬眼盯着她。

女子惊恐的几乎要叫出声来,她抱紧怀里的包袱,接连倒退几步,几乎要站不稳。只听那个男人压低了声音说,“我也是来躲避风雪的。”

女子神色稍缓和些,行止间仍然谨慎。她后退着,在篝火的另一头坐下,与男子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一旦发现他有不轨之意,就立刻逃跑。

男子目光锐利,已知其意。他嘲讽一笑,问道,“你的包袱里有吃的么?”

女子一怔,原本已无血色的脸上更加苍白。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抿着嘴摇了摇头。

“哦?”男子微一挑眉,“看你抱得这么紧,定然是什么宝贝咯?”

女子仍摇头不语。

“我好奇的很呢。”男子恣意挑衅着,“看你的样子,好似从哪个大官宦家逃出的家奴,偷了主人家的宝贝,所以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逃出来了吧。”

女子蓦地抬起头神色凄厉而愤怒,“无礼之徒!我虽非官宦人家出身,也不必轻贱至此!”

男子一怔,不料这看似单薄的女子竟如此刚烈,便转过头去不再做声。

包袱里隐隐一动,瞬即传出婴孩的啼哭声,仿似饥饿的很,哭声渐渐大了起来。男子这才明白,原来被裹得严严实实的竟是一个婴孩!他有些后悔自己言语轻薄,侧身倚在墙上,拉下风帽遮住了脸庞,似睡着的样子。

女子从怀中掏出半块干硬的馒头,自己先放进口中咀嚼碎了,再喂给婴孩。男子窥然而视,心下起疑,若这女子是孩子的母亲,为何不喂母乳却以干粮代之?她的谨慎与警戒似护佑小猫的母亲,看来不像是偷得的婴儿。

“你看什么?”女子发现后侧目,冷冷瞪着他。

男子不说话,转念一想,缓缓道,“你不是这孩子的母亲吧?这样的风雪天气为何要抱着这么小的孩子出门?若是伤了风,恐怕不好医治。”

女子下意识裹紧了孩子,眼中隐隐蓄泪,唇角却刚毅分明,“病有可治,命无可医……谁不愿在欢乐窝里安度一生呢。”

映着火光,女子的容貌分明起来。即使终日奔波,脸色冻的发青、鼻尖通红,可还是看得出她本是个姣好女子。融化的雪花凝成水珠,顺着她乌黑的头发滑落,连睫毛上也扑簌着。当男子看着她的如此令人怜惜的姿态,心下不禁隐隐一动。

女子身心俱疲,倚墙而卧正欲睡去,却闻有马蹄声渐行渐近。她猛然坐起,侧耳细听,神色渐渐惊恐起来。男子见状也坐起来,问道,“怎么了?”

“马蹄声……是马蹄声!”

她抱着孩子跑去山洞口窥望,愈发的绝望使她无力跪落于地。男子前去将她扶起,低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女子呆怔半晌,猛然转身拜跪,眼泪簌簌落下,“求你救救这个孩子,带着他快跑吧。他是将军的遗孤,求你……”

男子一凛,“什么将军?”

“现在已来不及细说,但求你能将孩子带走,抚养成人!”说完一再磕头。

男子将她扶起,“别慌张,先去将火熄灭。”

女子忙按照他说的话做了。

原本明亮的山洞忽然又变得黑暗下来。男子的声音低低响起。“你只要在这里别动,定然不会有事。”

“可是……”

“相信我。”

男子正要走,却被女子拽住了衣襟,“敢问恩公大名?”

“辜夜。”

女子声音微抖,“辜夜……少宰?”

“……再会。”

女子放开手,身子颤抖的倚着墙,却已听山洞外有勒马停蹄之声。

有人喝道,“是什么人?”

只听朗朗笑声后,辜夜笑道,“张领军,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领头人显然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地方遇见少宰大人,忙命身后三五个士兵下马跪拜,“夜深雪重,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少宰大人见谅。”

“都起来吧。我的马疲奔而死,白天时风雪又大,我便被困在这里了。不知张领军为何踏雪奔波?”

“还不是为了追寻‘犯人’遗孤么……可真是个苦差事。少宰大人……一直在这个山洞里么?”

“不错。”

“可有看到抱着男婴的女子?”

“女子?”辜夜戏笑道,“若有女子,岂不风‘花’雪月齐全了?不过,若真有女子,那必是雪女或山鬼吧。”

众人哈哈一笑,只听辜夜又道,“张领军还要接着赶路么?不如同行?不过,恐怕要借你一匹快马。”

张领军忙道,“张禄、刘安共乘一骑,让出一匹马给少宰大人。”

山洞外一阵呼喝声伴随马蹄绝尘而去。

那张领军打马前行,又不住回望,天快亮上,心中越发犹疑。

“张禄,你折回那山洞再去查探一番。”


贰  黛婵


此时北方冰天雪地,江南却依旧融融如春。

赌坊与酒馆并地相依,接连着烟花巷陌春风馆,水绕烟波楼外楼,这片区域成了纨绔子弟与达官贵人的销金窟。

然而,多数颓靡的繁华都筑于岌岌可危的权谋之上。朝廷两派原本分庭抗礼,可新帝的登基却改变了这一局面。

辜夜少宰是推选新帝的关键人物之一。所以,当保太子派失利之后,辜夜一夜间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为不惊动大小官员,他易名来到此地,住进了“楼外楼”中。

茗烟绕室,芙蓉帐暖。

辜夜听见有脚步声款款而来,一丝笑意不禁掠上嘴角。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你是不是太聪明了些?若不是你告诉我这个地方,就算我翻遍了每一寸土也是找不到你的。”

女子串串笑声伴着脚步入了纱帐,声音如娇莺般悦耳,含笑微嗔道,“少宰大人才不会为寻觅黛婵翻遍寸土呢。”

“燕将军一死,兵权果然落在太宰大人的女婿手中,你这一计可谓一箭双雕,功不可没,为何不敢接受太宰大人的赏金,反而跑到这里藏匿?”

甄黛婵斜靠在榻上睨着辜夜,“你可真是坏进骨子里去了!调侃我做什么?你是真不知道么?”

辜夜哑然失笑,“你的想法,我又作何知道?”

“哼。张太宰是什么样的人物?吃人不吐骨头的老鬼,你盯紧他放出的饵,他却看好你身上的皮!”

辜夜哈哈大笑起来,“你的形容真是入木三分。”

甄黛婵却无半分笑意,冷然道,“新帝虽也是皇室血脉,可毕竟是张太宰的外甥,当年先帝也是顾虑这件事,才没有传位于这位文韬武略样样出众的新帝。况且太子是嫡长子,自然名正言顺。如今新帝登基,我也当功成身退了。再迟一步,还不知道要作祭献给谁去!”

辜夜与甄黛婵对视一眼,瞥开目光说道,“你胸中自有沟壑,不输男儿。这一次施美人计媚惑废太子,他必然赏你无数珍宝。这后半生,再也不愁生活。”

甄黛婵凄然一笑,“我自然不愁生活,别说是后半生,加上太宰大人先前的奖赏。就算是几辈子也花不完。我甄黛婵这半生……何曾缺过这些?”

辜夜不说话,帽子扣在脸上假寐,却听她轻轻叹息,“女人的青春短短数载,年华转瞬即逝。黛婵只求一个人心,能陪我安稳度过今后的日子。”

室内一片静寂,唯有青烟缭绕。

又是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之后,甄黛婵问道,“这次,打算在这里留几日?”

辜夜声音困倦,“再过半月,就是家父三周年忌日……必然要回去的。”

之后再无他话,室内响起辜夜轻微的鼾声。

黛婵下榻为他盖上被子,细顾那棱角分明的眉眼,缓缓抬手欲抚平他微皱的眉头,却忽然停住,不知是问他还是自问,“辜夜,这些年你到底把我当做了什么?”

辜夜微微翕动嘴唇,最终还是浮沉于梦中,不曾回答。

甄黛婵怅然叹息,转身离去。


叁  雪下蝶


半月之后,辜夜人已回京都。祭祀之日过后,前来锦上添花之人源源不绝。辜夜假称风寒之故闭门谢客,自己却背上弯弓、带上箭只去郊外打猎,尽兴时三日不归。

就在辜夜出门的第二日,太宰府上张仕铭大人送来了一只大箱子。初时放于侧厅,并未开封。除尘的女婢时时听到箱内有女子呼喊声,慌忙跑去告诉了管家。开箱一开,竟蜷卧着一个女子。管家不敢怠慢,忙将女子安排在蛱蝶居,待辜夜回去再做安排。

清晨辜夜回来时疲倦不已,就算天大的事也先搁在一边儿。一觉睡醒后,天已经黑了。

“箱子里装了一个女人?”

管家汇报这件事后,辜夜也诧异的很,转念一想,心中有数,“现在把她安置在哪里?”

“暂住在蛱蝶居中。不过……送去的饭一口都没动……”

“我知道了,下去吧。”

辜夜行至蛱蝶居外,见屋内依旧灯火通明,便推门而入。

屋里的女子端坐于榻上,知道来了人,也并不出声。直至辜夜走到屏风前,她忽然道,“你别过来。”那淡漠的语气,仿佛是在和一个影子说话。

辜夜果然停住了脚步,闻声便知,屏风后的人,正是半个多月前与他在风雪中相逢,怀抱婴孩的女子。

“我只问一句,那夜山洞我下跪求你,你是否便已猜到,那孩子是燕将军的遗孤?”

女子说话时纹丝不动地坐着。虽看不清是什么神情,可听那平静的语气,仿佛是掩盖着将要滴出血的心尖。

辜夜默了默,不答反问,“孩子呢……”

“……不在了。”

女子盯着地上,眼睛竟不能眨一下。

辜夜缓步绕到屏风前,劝慰她道,“燕将军已死,从此以后你便是自由之身,过去的又何必枉然执念?忘了吧。”

女子僵直的身子微不可察地一颤,仿佛那明灭的烛火,弱不禁风。

她抬着眼望向辜夜,语声艰难而嘶哑,“那夜你真的有护我之心么?你身居高位,若真想支开他们恐怕不是难事吧……你可知,他们去而折返,杀了孩子……而我……居然拜托了一个修罗,一个一心想置将军满门于死地的人!”

“你竟这般想我?”辜夜垂视着她,“若我心存杀念,又何必在你面前装模作样?”

女子呆呆怔着,说不出话来。

沉默许久,辜夜低声说,“别再胡思乱想,你该考虑的,应是今后如何生活。”

他轻轻坐在她的身旁,仿若怕惊扰了她,却见她脸上挂着古怪地微笑,望着地面不停地摇着头说,“不能了,不能了……”

苍白又潋滟的面容,令辜夜心中微起波澜。他抬起手,要抚上那一头仿若瀑布一般的青丝,女子却忽然转过头,看着他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期然与一双隐隐含泪、纯澈却蕴着妩媚的眼睛坦然相对,辜夜竟心神一晃,喃喃问,“什么?”

她静了静,然后极轻极慢地脱去了外衣,将内里的衣襟轻轻扯开。

辜夜喉头一滞,却见那一片雪白的凝目处赫然现出墨色的刺青,是个手掌大小、即便经历了多年岁月还依旧清晰灼痛的“奴”字。这种刺青并不少见,只是大多奴隶都纹在脸上,她的,却在胸口。

辜夜的心像被人捏住。

带着这样印记的女子,多数为奴为婢,不然就成了烟花巷里最贱价的妓女,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从第一次相逢,小女便与少宰大人说过,病有可治,命无可医。这刺青你不会不认得吧……像我这样的人,呵……”

辜夜的手滚烫,他捂在那个阴恻恻的字上,触到了女子温凉滑腻的皮肤。女子垂着头,未挣扎,也未抗拒。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蝶。”

蜡炬成灰,屋外风声低咽,隐隐有铃声作响。

一片黑暗中,辜夜将她横抱于榻上,爱怜地吻向蝶的额头,却听她幽幽地说,“我有个秘密,还没来得及对你说……”

“什么?”

“我想……”

蝶袖中早已握的滚烫的发簪,蓦地狠狠戳向辜夜的肾俞穴上,辜夜惊觉起身,却已躲避不及,腰背被划开一条巨大的伤口。

辜夜滚落于地,痛楚地喘息,“你作何恩将仇报?”

蝶凄厉而笑,泪如断珠。

“雪中邂逅,山洞解围,是机缘巧合还是你的精心安排?少宰与太宰暗中勾结、忤逆谋反,怎会暗怀慈悲心肠?只是……那孩子只有三四个月大,将军只愿他能平安长大,而你们,却如此残忍!”

辜夜忍痛道,“至少我从未害过你和那孩子……”

“住口!”蝶手中带血的发簪直指辜夜的咽喉,颤抖的身体仿佛被抽空了力气,“……他们从我怀中抢走了嘤嘤啼哭的孩子,高举于空中,然后狠狠掷于石上!那是多么脆弱幼小的生灵,还未曾睁开眼好好看清这个世界、还未曾因受到欺凌而怀有一丝恶意,就要遭受灭顶之灾,夭折于襁褓!你,也是罪魁祸首!”

蝶奋力向辜夜咽喉刺去,可终是女子不敌男子的力气,发簪被辜夜夺去。

“呵……果然不该存有一念之仁。蝶……无论在战场上或者朝廷的斗争里,各自都有不同的立场,没有孰是孰非。斩草不能除根,眼前便是教训。”

蝶还想挣扎,辜夜忍痛将蝶推倒在地,俯身作势要强吻下去,却最终在她耳边说,“我只是……惜花人惜花无主,莫教风雪摧残了……”


肆  梦中身


半月后已是初春时节。辜夜的伤刚有一点好转又感染了伤寒,实在令人担心。可是他自己却总不当回事,倚仗年轻体壮,刚能下地便要去看那个刺伤了他的女子。

老管家本要将蝶关起来,辜夜却发了怒,下令让她住在蛱蝶居,三餐起居不得怠慢。蝶几日不发一语,看起来不似活体,却像个偶人。

这日天气稍暖,辜夜披着黑狐裘来到蛱蝶居。蝶一身素衣站在白梅间,仿若仙子。

“怎么站在外面发呆?”辜夜走过去脱下身上的狐裘,给蝶披上。他沿着蝶的目光望向天空,问道,“你在看什么?”

蝶张了张口,还不曾发声,便觉得鼻子酸痛,眼泪顺着腮颊滑下来。“我听见了……”

“听见什么?”

“将军,唤我呢。”蝶的脸上浮现一抹苍凉的微笑,“我还记得初见将军时,他身穿戎装、手拿红缨枪,征战归来意气风发的样子。我是被卖进将军府的奴隶,他看见我穿的单薄受冻,竟把我叫进屋中烤火……有人冤枉我偷了东西,夫人罚我用辣椒腌十缸冬白菜,我的手都要烂了,将军呵斥了夫人,还给我拿来了药……可是现在,孩子没了。将军,一定要伤心了吧……”

辜夜从怀中拿出一块绣着黛色的蝉的手绢为她擦泪,“他从不是你一个人的将军,我却愿做你一个人的护花铃。”

“……护花铃?”

“嗯。是一种系在花枝上的小铃铛,鸟儿碰到就会发出声响,这样可以惊走鸟雀,花就不会被糟蹋了。”

蝶将身上的斗篷还给辜夜,说道,“只可惜,我从不是娇花。我只是……一直栖息在风雪之下的蝶儿罢了。”

辜夜的身子好起来的时候,已是初夏。朝廷不知在何时逆转了风向,局势发生了变化。新帝刚坐稳皇位,便想除掉虎视眈眈已久的张太宰。辜夜平日行事乖张不羁,又不肯做顺水人情,暗中已有不少人对他怀恨在心。现在借着这个机会,不少人向新帝旁敲侧击。

甄黛婵听到这样的消息后心急如焚,立即收拾行装北上来找辜夜。可是一到京城,就听说少宰府辜夜大人要成亲的消息。

甄黛婵走入少宰府时,四处张灯结彩,好不喜庆。她举目四望,只觉心下苍凉:辜夜,枉你聪明一世,竟在这样的关头不开眼。

管家与黛婵相熟,知道她与辜夜素有来往,尴尬道,“黛婵姑娘先去客房休息一下吧,大人与蝶姑娘出去置办布匹,一时回不来呢。”

黛婵面上也无风雨也无晴,只淡淡道,“不必,我在他书房等他。”

傍晚的时候,辜夜携着未来夫人归来,听说黛婵来了,微皱了一下眉头,先将蝶送回蛱蝶居,才到书房与黛婵会面。

黛婵凝视着这个令她朝思暮想的男子许久,叹道,“你和从前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少了一分洒脱,多了一分羁绊。”黛婵问道,“你怎会忽然想要娶亲?”

辜夜竟难得有几分腼腆之色,“千里姻缘一线牵,这样的事,是自己做不了主的。”

黛婵苦笑,“是这样么……这位小姐是哪位大人的千金?”

辜夜淡淡道,“虽不是名门出身,在我眼中却比那些小姐们金贵千百倍。年初去找你时也有和你说起过的那场邂逅,只是没想到天公作美……”

甄黛婵内心震颤,再也听不清辜夜后面说了什么,“那个女人和燕将军定然有着莫大的联系,不然不会冒死带那个婴儿逃跑,况且你那时候就知道有黄雀在后,张太宰必将派人捉到她……”

“不必担心。这件事我已瞒天过海,她也相信了我。”

甄黛婵凄愤道,“辜夜,你终有一天会为此女子而死!”

甄黛婵的话并未令少宰大人警醒,婚事依旧如期举行。然而,“少宰夫人身份不明”的消息不胫而走,就在众人纷纷议论猜测之时,不知谁向皇帝告密,说那位夫人本是已被满门抄斩的燕将军家的女仆,早已不该存活于世上,她与辜夜的婚事必然隐藏着天大的阴谋!天子为此震怒,立即下令查封少宰府,相干人都被押入牢中候审。


伍  化春泥


黑暗而潮湿的牢房中,一缕光线透过天窗照射进来。辜夜在一夜间由少宰大人沦为阶下囚,犹如被凭空飞来的不明之物击中,使人头昏目眩。牢房的湿气令辜夜的旧伤复发,因没有药物医治而愈发严重起来。

“有水么……”他嘴唇干裂,身上忽冷忽热,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就连想喝口水都成了难事。

“如果你能早日听我劝说,也不会沦落到这种下场……”隐约中有人这样对他说。

“她现在……没有生病吧。”

“你已自身难保,没有人的处境比你更糟。”

辜夜睁开眼,见到故人慨叹道,“世人都爱锦上添花,谁会像你一样傻,雪中送炭呢。”

甄黛婵一身黑衣仍不减娇艳姿色,只是憔悴面容令人怜惜,“你才是那个傻子。我去看过她,她一早便知道一切,不惜牺牲自身也要让你深陷泥潭。”

“其实,无论她知道也好,不知也罢,只要她愿意嫁给我,我便觉得一切都值得了。我也是和命运打了个赌,既然是场赌,就没有逢赌必赢的道理……我谁都不怪,人生就是这样,才有趣儿呢……”

他从怀中掏出了那块绣着黛色蝉的手帕,含着一丝歉意的笑道,“这块手帕是你送给我的,当日藏在束发冠里才能带进这里来。我想,可能无法活着出去了,可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见你一面。果不其然……”

“辜夜……”

“这块手绢,我为别的人擦过眼泪,平日也不曾看在眼中。落难的时候反倒是想起了它,你定然觉得我可恨吧……可是虽不用它,却常常想把它带在身边,好像这样就不寂寞了。”辜夜抬头看着天窗,“你是个多么聪明的人,这么多年甘愿系于我身,是我有负于你。不过从此之后,我们不会再有什么瓜葛了。”

“真是个自私的人。”黛婵含泪,却笑说,“这次,我可一定不依你。我们再打一个赌,不出半月。我定会让你平安无事的出来。”

黛婵走后,辜夜一直在牢房中昏睡。隐约听见狱卒们说,有个女囚抢地自尽了,可是他实在没有力气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十多天后的一个晚上,辜夜忽然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独自倚坐在院里槐树下乘凉。一只黛色蝉停在他的手背上,好像有什么话对他说。他听不懂,便随手掷于地上。这一掷,忽起一阵烟雾。烟雾后一个黑衣的女子,看不清面容。她说,“你现在得了病,虽不容易好,我却能医你。”辜夜梦中生气,“你可不要胡言乱语。”女子叹息说,“这药方你可记好,‘茯苓,木蝴蝶,蝉蜕,莲子心,羌活,蜈蚣,鹿茸,熟地,归身。’”说完,便化烟云散尽了。

辜夜醒后,狱卒前来传话:皇上已查明,将军府风波起于佞臣作祟,将军府女囚已抢地自尽,死无对证,辜夜无罪释放。

回到府中,梁上的结彩还在,可是短短十几天的时间,却似十年般漫长。下人们互递眼色,匆匆将婚办之物清理了,以免主子触景生情,心中难受。老管家请来大夫给辜夜看病,确保没有大碍才放了心。

辜夜躺在床上呆呆看着房梁不知在想什么,管家端来熬好的药,劝慰道,“大人,一切都过去了,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啊。”

辜夜喃喃道,“蝶在狱中自尽,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可见对我半分真情也无。半分真情也无……”

管家见他如此落拓之状,心中亦难过。昔日少宰是何等风流人物,即便是捆仙绳也束缚不得。如今门庭冷落,草木凄凄,真令人悲慨!管家好言劝道,“大人,快趁热喝了这碗药吧,不然黛婵姑娘也会记挂您的。这次我们能平安无事,定然是黛婵姑娘求了太宰大人……”

“黛婵机警,最懂明哲保身,她定然不会有事。”辜夜坐起身,端过汤药,道,“蝶与我已行过夫妻之礼,自当以正妻之名安葬。即便她恨我……我也只想她来生不必活的这么苦。”

管家叹口气,“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辜夜苦笑,“是我自己引火上身。初次与蝶相逢时,我便知道她所说的将军是燕承明,自然也不愿那孩子活下来成为祸患。那张领军本是为追寻遗孤而来,而我却是往南行,各自不同路,他若寻不见人,自然会折返回去。所以我便暗中与张领军说……若找到了那女子,请太宰高台贵手,为我留个活口……”

管家脊背一冷,默然不敢言语。只听辜夜道,“黛婵见微知著,竟说我‘终有一天会为此女子而死’,险些一语成谶……此女子,可敬于此、可惧于此!”

管家轻轻摇头道,“黛婵姑娘一心为着大人,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赶来了。”

辜夜点头道,“这次我欠了黛婵一个人情,待风波过去,定要好好谢她的。”

辜夜喝了药,便命下人们都退下了。夜深难寐,他恍惚想起牢中昏睡时所做怪异之梦,便起身掌灯坐于案前,执笔将梦中神秘女子所说的药材按顺序一一写下,第二日送往测字先生处。不出半日便收到答复。

只见第一张便笺上写:茯苓(伏令)木蝴蝶,蝉蜕莲子心。羌活(将活)蜈蚣(无功)鹿(禄),茸(容)熟地归身。

又一便笺解道:蝴蝶伏令而入墓,蝉心堪比莲心苦,切记将活无功禄,且容熟地归身处。

再一张批注道:蝉为君蜕,愿君摒弃功名利禄,于故地安身,不枉此番苦心。

辜夜看罢呆了一呆,心中竟有些慌乱,问管家道,“我出狱后,黛婵有来过吧?”

管家略一思索,答道,“不曾。”

“那日她穿的也是黑衣……”辜夜双手颤抖着,竟拿不住便签,慌慌张张跑去太宰府。此时太宰正于园中品茗,见到辜夜冒失而来,并未露出惊讶之色,仿佛早已恭候。

“黛婵呢?黛婵在哪里?”

张太宰呵呵一笑道,“狱中晃晃十几日,人间竟似已百年。辜少宰的消息可真不灵通呢……”张太宰拂了拂袖,幽幽道,“就在此间,皇上娶了新妃,可她还未来得及被皇上宠幸,竟然猝死于抬往皇上寝宫的路上。辜少宰,你可真是个薄幸人呀……”

辜夜怔愣了半晌,猛然伏地大哭,往日俊俏风流不存半分。张太宰冷眼相看,吩咐下人道,“将辜少宰送回府中去吧。”

半月后,辜夜辞去了官职,遣散府中下人,去往黛婵的故居。

那是他梦中的地方,也是黛婵希望他留下的地方。

一日午后,他倚靠在槐树下乘凉。一阵风吹过,槐香四溢,恰如他梦中的情景。一只黛色蝉不知何时落于他的手边。

辜夜拾起捧于手中,蓦然泪盈于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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