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风楼词话 第三篇

第三篇   金枫玉露一相逢

题记:秦观《鹊桥仙 纤云弄巧》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一   总是离人泪

        陆先生走后不久,老板娘就由人力车依旧送了回来。她直接进得小霜所在的厅里,坐在小霜旁边的太师椅上,端起小霜的茶杯先喝了一口。老板见老板娘平安回来,也忙后脚跟了进来,父女二人巴巴地直望到老板娘脸上。等她喝够了,放了茶盞在几上,这才开口:“你们知道今日早间那些枪声,是怎么回事?”

      “自然跟大帅有关!”老板答道。

      “我今天去阿芳那里,把昨晚的事情跟她说了,她才给我透了风……”说着话,老板娘又再端起茶盞喝了一口。

      “这个大帅带兵之人,想必仇人一定不少。芳告诉我这应该是他的仇家所为,只是具体的情况,看来只有他贴身的那两个跟班最清楚了。那个叫周凡的,就是昨晚来的,是大帅的亲信,大帅很是倚重他,看那情形是他要接大帅的衣缽的……”两人听得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那到底是谁杀了大帅?可抓到了刺客?”

      “不是说了吗!是大帅的仇家。幸好!幸好!是在那个时间,要是晚一些,只怕小霜……”老板娘说着,面露惊惧之色。

      “阿芳可还好?”

      “阿芳说,大帅在时,对她多多少少有个照应,现在这里大帅没了,只怕她的生意也不会那么如意。反正之前她已经有心要出去外面见见世面的。她说有她原先在倚红楼的一个姐妹嫁给了一个商人,随那人去了上海,邀了她几次过去玩玩,见识见识。她趁此机会就干脆去转转。如果好呢,她留在那边也不一定,如果不好呢,等避过这一阵乱,再回来也不迟。”

       “那我们,可是需要也去外地避避?刺客知道咱们这里,岂不……”

       “刺客是跟大帅过不去,又不是跟我们过不去。我们却又能避到哪里?哪里不是你打我,我打你。再要不,就是穷得吃不起饭的地方,去那里送死,倒不如死在这里。”

       “那既如此,我们就只管踏踏实实过我们的日子,理它作甚?”

       “芳今天就收拾了细软,她明日就要启程。”

        这么急?那芳姨可还过来跟我们道别?小霜在纸上写道。

       “随她吧,她那个急脾气,说一不二的。那倒不知她可还要来作别。”

        第二天,还没等老板娘出门,一辆人力车把芳姨拉到了临风楼。一大清早,临风楼还没有开张,听见有人拍门,老板娘有些警觉,还真怕是带兵的人因为大帅的事来找碴。隔着门缝往外一睢,见是阿芳,慌忙把门打开,把她让了进来。

        芳姨下得人力车,身后跟着小翠,她从车上拽下来一个大包裹,递到老板娘手上。自己则提了一个随身的小皮箱,进得屋来,转头让人力车在外面侯着她,就随着老板娘进了一楼里面的房间。

        老板娘先进得屋来,搁了包裹,就急急地返身上楼把小霜摇醒。小霜一听说是芳姨前来辞行,一咕碌从床上翻身起来,忙忙地披了件衣裳,抓了两把头发,就奔了下来。一家人一时都围在了小小的厅里。

     “姐姐,这个包裹,我可不想路上带着累贅,你就替我收着。里面有我一些体己,若我在那边呆得不如意,回来时可凭此东山再起。若是那里如了意,这些小意思就留给姐姐做个念想。”

     “你路上开销的地方多,可不该多带些盘费!”老板娘说着要往外推。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跟我套这个虚礼。我这一路上带着小翠做个伴,两个女人上路,哪里敢带那么些贵重东西。再说那头也是我的好姊妹,嫁的又是一个体面人家,我去投奔她,还能让我有什么用度不成?再者说,我自己路上的一切费用,这里尽够了。”说着话,她扬了扬手里的皮箱。

      “其它的仆妇我都已经给打发了。你们这里,大可不必担心。大帅是一个心思极细密之人,上次借你们地方会那些人,他都是让他的亲信开得车的,帘子统统都是放下来的。那些人趁黑来、趁黑走,摸不清你这地方。你们就仍踏踏实实地住着,横竖那火烧不到你这里的。”

        说完话,转脸向着小霜。

      “芳姨走了,这下可没人来烦你唱曲了。”

        小霜开不得口,一着急,眼泪就下来了。

      “舍不得我走了?快别哭!赶明芳姨到外面花花世界给你物色个如意郎君,那时你可就不会这么舍不得芳姨了……”话没说完,小霜已经双手向她捶了过来。捶了两下,又伏在她肩头嗚嗚地哭。这一哭,不打紧,倒把众人的眼泪都招了下来。

     “好了,好了,外面还等着呢!我真是该走了。小霜好好的,芳姨要是呆得好了,也把你接过去见见世面!”小霜点点头,一面用手拭着泪。

        阿芳就此别过众人,带着小翠上了路。


二   借宿

        送走了芳姨,一家人的生活又回到了平静之中。只是这次的平静不再似之前,一家人心底隐隐都有些忐忑。老板娘在夜里会睡得极轻,有时镇边上人家的狗叫,也会把她从梦中惊醒。这样的夜醒来过两回,就成了习惯,接下来几夜她都会不知不觉醒过来,竖着耳朵听听外面没有动静了,才又睡去。

        这一晚,老板娘仍照旧醒来,听见镇边上有狗开始叫了几声。不一会雨也开始下了起来。雨声中,她恍惚听见脚步声一路走过来,停在了楼下。接着敲门声响起来。老板娘只觉得心突突地跳,敲门声在夜里回响着,她连忙把一旁的老板推醒。两个人点亮了一盞灯,扶着下了楼。隔着门板,老板问道:“是哪位?夜深了,有什么事请明早再说吧!”

      “老板,是我,我是小孙啊!”外面那个声音道。

        老板和老板娘两人相对着看了看对方,思量着小孙是何许人。那边又开口了:“跟着大帅的小孙,您不记得我了?”

        听到此,老板娘和老板二人才开了门,站在门外的确是小孙。小孙身边还立着个人,暗中看不真切。

      “老板娘,让我们先进去借一步说话。”说着话,小孙扶着身边的人跨进了门来。

        老板娘把二人迎进来,老板转身关上了门。把二人让到一层的待客间。进得门来,小孙将那人扶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这时老板娘借着光才看清楚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周凡。

      “我的爷,这才几日不见,怎的就脱了人形。”老板娘对着周凡说道。周凡穿了一身黑色的短打,身上还披了件黑色的斗篷。他两眼深陷,顴骨高耸,满面的胡渣,一副形销骨立的模样。

      “老板娘……”周凡开了口,话没说完,喷出一口鲜血。周围的人全都吓住了,小孙这时再忍不住,抽抽噎噎哭了起来。“自从大帅没了,他再没好好吃过一頓饭……一直操持大帅出殡,我看他那情景,是想跟了大帅去了……他要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小孙一路哭,一路说着。

       “呸!呸!小孩子家,死呀活的!他不过是一个病人,你就这样子说他,咒他不死不成?”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去扶着软软靠在椅子上的周凡。

       “这样不行,把他扶到小霜的屋里去躺下才好!”说着话,老板娘和老板二人将周凡架着扶上了二楼。小孙在后面跟着,一面仍不住呜呜抽噎着。

        听见他们上楼的动静,小霜已经醒了,睡眼惺松地起来,不明就里。老板娘他们先把周凡扶到了隔壁的房间,老板娘过来跟小霜交代了几句,小霜忙忙把被褥收拾了,换上了一套簇新的,开着窗换了换空气。几个人这才又手忙脚乱的把周凡架了过来。

        小孙跟在后面,突然象想起什么似的,对老板娘说:“老板娘,将军来的事情,最好不要叫外人知道。我今天也是担心有人对他不利,才半哄半骗地把他带到你这里来的。”

        听了这话,老板娘熄了灯,去把窗户关了,再去楼下厨房里找了一块冬日用的厚帘子,挂在了小霜的窗口。这才又把灯点亮。转头对小孙说:“ 今后你们二人,就在这个房间里暂住吧,你只能委屈点睡在地上。小霜一会就把铺盖给你准备好。”小孙听见老板娘说,忙道了谢。老板娘过来给周凡把衣服除了下来,用干净帕子擦干他嘴上的血迹。然后再给他拉过被子盖上,盖被子时她拉过他的手放入被里,握了握,然后又伸手再到额头上摸了摸。回头来对老板说:“他身上发热,要去把夏神医请来看看才好。看他这样子倒是有些凶险……”老板点着头,从柜上取了灯笼,披上蓑衣自去寻夏神医。

        说着话的功夫,小霜已经找来铺盖,在地上给小孙铺出一处地方。小孙道了声谢,就坐了下去。老板娘下楼去了厨房,开始生火烧水,再煮了锅粥。

       这里楼上就剩了小霜一人,她抬了张凳子坐在周凡旁边守着他。不一会,有呼噜声传出来,小霜转眼去看小孙,他坐在小霜给他铺好的铺上,靠着墙,已经睡了过去。


三   疗伤

        小霜守着周凡,数着檐下的雨滴,头也开始啄起米来。正在小霜昏昏沉沉要睡过去的时候,床上的周凡突然翻身坐了起来,叫着小孙。小孙已经睡得熟了,没有理会。倒把小霜吓了一跳,立时清醒过来。按住了他,他突然吃痛,低声呻吟了一声,复又躺了回去。小霜惊地出了一身冷汗,忙把手从他的肩头移开。周凡突然睁开眼,盯着小霜道:“小孙,我让你办的事,你可办好了?”小霜听说,忙嗯了两声。周凡突然伸出手来,抓住小霜的胳膊,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小霜被他捏得痛得受不住,嗯嗯啊啊叫了两句,突然小霜开口说道:“你……你……放,放手啊!痛……痛……”

        听见小霜的声音,周凡似乎醒了过来,他把脸贴近小霜,直勾勾看到她的脸上,再把整个屋子打量了一回,躺回枕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阵发黑,就此人事不知。

        这边小霜见他一时清醒,一时迷糊,自己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形。刚才见他似乎清醒了一下,躺回去又闭了眼,只怕他已经死了。见他胸口还在起伏,这才放了心。小霜忙跑到厨下,去跟老板娘讲了刚才的情形。老板娘一面等着水开,听见小霜能开口说话,心里正高兴,听了小霜的话,心又揪了起来。老板娘上楼去看了一回,见周凡面色灰败、十分难看,叫了两声,看他没有反应,想必已经昏了过去。只得下楼来再打发小霜上去守着,吩咐小霜有事再来告诉她。老板娘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自己只是面上强做镇定,心里只盼着老板快快领了夏神医回来,又盼着周凡今夜过了此劫。她心里盘算着:要是这里再死一个人,自己无论如何不要在此地再呆下去了。

        老板娘在厨下忙活得差不多了,煮好了一锅粥,再把一碗粥放凉,才端上来。老板娘和小霜二人忙着给周凡一勺勺喂着米粥,老板终于领着夏神医来了。老板娘忙搁下碗,起身给夏神医让了位。

      “我看他身体虚,正给他喂些白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病,所以什么也没敢放,怕有妨碍。您好好给瞧瞧,看看可有大碍?”

        说着话,夏神医早已把手搭在了周凡的腕上。一屋子的人屏声静气,只听见小孙的呼噜声。夏神医给周凡号过了脉,再翻了翻他的眼皮看看,然后低头坐在椅子上想着。见此情形,老板娘问道:“可有大碍?先生尽管直说无妨。”

      “他是染了些风寒,这倒无大碍……思虑忧心、操劳过度,血不归经,再加上饮食不调,伤了元气……这些也无大碍……只是奇怪得紧……”说着话,夏神医又将手搭在周凡的腕上,号了一番。放下周凡的手,他转头问老板娘:“适才老板已经告诉我,这是你的家侄,不知你老家可在白驹山?”

      “这个……这个可有什么关系?”

      “他身上中得毒,我可是只在白驹山里见过……故有此一问。”

      “什么毒?恕我愚钝,我却没有听他提起中过什么毒的事情。我这个远房侄儿久未谋面,今日到此,因他要避债主,才投奔到我这里来。所以许多事情,我并不知情……”

      “既然如此,可有人略知一二……”

      “是小孙,娘,问问小孙。”小霜说着,去把小孙推醒。小孙醒来揉着睡眼,看着一屋子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夏神医指着周凡问道:“他可有什么旧疾?”

       “小孙,你跟周凡逃债的路上,可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吃过什么奇怪的东西?”老板娘插言道。

        小孙听见夏神医问,老板娘又如此问。正不知如何做答,呆在那里,突然说了句:“给我口水喝吧,我好口渴。”小霜听见说,忙去楼下倒了碗水来,给小孙端上来。却听见老板娘在絮絮叨叨地说:“这小孙原是我侄儿的家仆,后来虽然家里败落了,他一个孤儿,仍不愿离开他家。两人倒象是兄弟一般了。”

        小孙接过小霜的水,喝了两口,才对夏神医说:“我家主人原是有旧疾。那是多年前他被人刺了一刀,原是那人认错了人,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仇家。起先也没有当回事,找了个大夫用些草药包扎一下。哪想到后来伤口溃烂,几乎丢了半条命。后来还是一个贵人,将他送到一处洋人办的医院,治了一段时日,这才治好。可是从此以后落下一个病根:就是刀伤那里会时常疼痛。最初他要借鴉片膏子来止痛,后来他看吃鴉片膏吃得人没了力气,这才下狠心戒了。疼痛起来就吸些烟来止痛,有时痛得厉害,几天也吃不下几口饭。”

      “刺你主人的,可是女子?”

      “不是,是一个半大的傻小子。抓住了,问明了,后来也就给放了。”

      “他的刀伤在哪里?”

      “左边肩头。”说着话,夏神医去为周凡褪下被子,将他身上的衣衫除下,露出左面肩头。此时的周凡双眼紧闭,仍在昏迷中。夏神医伸手在那疤的周围按了按,见周凡只是皱了皱眉头。再试了其它几个地方,按到一处,周凡吃痛,突然大声呻吟起来。夏神医忙住了手,把衣衫仍给他披好,再把被子依旧盖上。回头见老板早已将纸笔准备好了,夏神医开始写起方子来。写完了,把方子递给老板。

      “你们家中可有驱风散寒的药?”老板娘点头,回身去自己屋里取了几味,一一摆在夏神医面前。夏神医挑了一味,吩咐老板娘用热的黄酒调了,喂周凡喝下。再吩咐老板跟自己回家去取几味药,其它寻常的几味药,等天亮了去中药铺抓来配在一起煎服。

        临走时,夏神医回过头来对老板娘道:“除了吃药,你给他煮粥就很好,里面可以加些菜肉,让他慢慢养养胃气。等把这几副药吃了,我再过来。至于中的毒,等他养好些再说。”老板娘谢过了夏神医,由老板仍旧送夏神医回去,顺便也去取那几味药。

        老板娘回过头来,看见睡在床上的周凡额头上细细密密渗出汗来。小霜仍在一旁守着,小孙又躺倒入了梦乡。


四   镇上的陌生人

        镇上的人都知道老板娘的千金得了急病。临风楼仍照常开张,但老板和老板娘的脸上满是倦容,大家都看在眼里。临风楼里现在整日弥漫了一股浓烈的药香,那味道不仅萦绕在临风楼,顺着风飘了大半个镇子,一镇子的人都知道临风楼里有了一个病人。门板后面异乎寻常的安静,不再听得见有丝竹之声隐隐传来。茶客们似乎也十分识趣,大家也悄没声息地各自啜饮。

        这一日镇上来了两个穿蓝布长衫的后生,来临风楼坐了,要了一壶茶就着自己在外面买的一些零食吃起来。其中一个后生,跟临座的人打听起两个人来,问其他人可有在镇上见过这二人的踪迹。老板坐在柜台后面正袖着手打盹,无意中听见后生打问的两人,竟象是小孙和周凡。他不动声色仍继续打着盹,一边竖着耳朵听二人的对话。茶客自然说没有见过,两个长衫人似乎很是失望。那个打问的后生站起来,去外面转了一转,在临风楼前后看了看,仍旧坐回来跟同伴吃喝。


        自从那晚夏神医来过后,开出的药给周凡喂下去,果然是十分见效。头两日他仍是昏昏沉沉地睡着,有人喂他吃食,他心下似乎也明白,但却是睁不开眼。到了第三天的晚上,他才醒转来。看见满屋里点着一盞油灯,被调到极小的光。小霜守在他床边,就着灯看一本书。原来自从那晚,小霜守了他一个晚上,小孙也睡了一个晚上。到了第二日白天,小霜实在支持不住,去老板娘的房间休息了,正好那时小孙也休息够了。至此白天就由小孙照顾他,晚上则由小霜照顾他。而老板娘第二天为他煎了一服药,再用文火熬了一锅美味靓粥。老板从夏神医那里取回药后,天已经微微发白,他敲开了药铺的门,配齐了其余的几味药。之后仍在前面照看茶楼的生意。忙活了一天又加上晚上没有睡好,老板娘和老板第二日早早就歇息下了。至此后,四人便如此各司其职。

        这一切周凡自然不知,他醒来环顾了四周,发现小霜坐在身边,不知道在看什么书看得出神。他清了清嗓子,小霜听见动静,向他看过来。见他醒了,倒有些意外。

      “你醒了!”

      “是!”周凡说着话,想坐起来。头刚抬了起来,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复又躺了回去。

      “你躺了三日了,起猛了头晕不是!”说着话,小霜伸手在他脑后垫了一个垫子,让他坐起来些。周凡喘息了一阵,才开口说话。小霜没有听清,原来他是虚得厉害了,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说着话,小霜脸贴过去,凑到他的嘴边。听见他喘着气问:“我怎的到了此地?”

        小霜将那晚的情形约略给他讲了。看他清醒了些,小霜去厨下将一碗热在灶上的粥端来,一面喂他吃着,一面告诉他这两天他昏迷中大家如何分工,如何照顾他的。

       “有劳你们了,真是万分过意不去……”

       “你也别再说这些客套话了,快些把病养好了,不比什么都强么!”

        不一会,周凡便就着小霜的手把一碗粥喝完了,精神好了许多,还向小霜讨第二碗。小霜再去厨下舀了第二碗,端上来,看见周凡满脸大汗。

       “可是肩上又痛了?”小霜问。

       “肩上痛得好些,身上也痛……”周凡忍着痛说。

       “可是奇怪了,每回倒都是喂完你以后才痛。粥里难道有什么物事把那毒物激出来不成?夏神医说给你吃得方子里有发散的药,莫不是把你身上的毒性也发散到了全身……”小霜嘴里嘀咕着。见他痛得厉害,小霜扶他躺下。问他哪里痛,他指指背上。小霜用手在他背上揉捏了几把,不想却是管用。周凡一下子安静下来,不一会又沉沉睡去。小霜见他睡下了,这才罢了手,将他的症侯写在纸上,等第二天夏神医再来时让他知道。


        那两个陌生人见打探不到周凡、小孙二人的下落,竟然有些不死心,在镇上又盘桓了两日。老板想起小孙第一晚来时对老板娘说的话,早去里面知会了老板娘。老板娘怕那两个陌生人对二人不利,起身去楼上如此这般地跟小孙说了。小孙也是着急,可是现在的情形周凡是无论如何上不得路的。老板娘告诉小孙,她这里有一处僻静的所在,想让小孙跟周凡进去躲避两日,避过这两日再说。


        两个后生不知怎的,突然兴起,爬到那棵大樱树上东张西望起来。大樱树离开临风楼不远,有时一些孩子站在树上采樱桃,可望到小霜的房间。这两个后生看起来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小霜躺在自己的房里,头发披散下来。老板娘早就除下了那面厚厚的帘子,还将窗子微微推开些。那些后生便可以看见小霜的背影。老板娘端来一碗药,喂小霜喝了,小霜复又躺下。两个后生见是个女子,这才死了心。第三日,两个后生不见了踪影,又呆了两日,老板娘才让小孙和周凡从楼上的一个小小的阁楼里下来。原来那处阁楼原先只用来堆放些不常用的物什,上那阁楼的梯子就在二楼楼梯的尽头,平时那梯子是收起的,要用时才将其扯起来顺着梯子爬上去。那阁楼也没有窗户,人在里面很是气闷,但却是一处极隐密的所在,不想竟在那时派上了用场。


五   夜游

        夏神医又来看过周凡两次,每次都开了新的方子,老板也就照着方去药铺抓药,不常见的药依旧去夏神医处取回来。第三次来给周凡号脉时,周凡醒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夏神医,前几次夏神医来时,他不是昏迷就是睡着。夏神医见他醒了,嘱咐他好生养病,不可思虑太多之类的话,就仍旧去给他开方子。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周凡渐渐恢复了体力和精神,先是可以坐起来自己端着碗吃饭,然后可以自己下地扶着墙慢慢走动。他在床上呆得时日久了,渐渐不愿成日呆在床上。有时夜里醒来,很是想到外面走动走动。小霜见他虽然一日日恢复过来,但毕竟还是体虚,没有让他出去,怕他受了风寒。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晚上三个人挤在一间房里确实有些气闷。这日,小霜仍是守在周凡的床前,拿了本书翻了几页,便觉得心下不耐烦起来。她索性呆呆坐着,盯着眼前的那盞灯发愣。床上的周凡其实早已醒了,侧脸看着小霜,知道她也百无聊赖,突然灵机一动,觉得自己机会来了。

      “小霜!”周凡小声叫道。

      “嗯!”小霜正自己呆着,不承想周凡已经醒了,倒吓了一跳,转脸过来看他。

      “今天真是气闷不是?你看外面的月色多好,我们出去悄悄地走一转,凉快凉快岂不是好?”

      “你身子还虚,要是着了凉,可不是闹着玩的……”小霜摇着头,同样的理由说了很多回,周凡早想好了应对之辞。

      “我身体虚,那我就把斗篷披上,究竟不会让自己着凉就是了。再说你看现在已是夏日了,哪里会着凉呢!我一天老在这床上闷着,夏神医可没说这样对病人有利!我们悄悄的去,再悄悄的回来,谁也不会知道的,你看好不好?”

        小霜仍然摇着头,周凡却已经抬脚下了床。

      “你别出去,现在是夏日,万一被人撞见,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这大半夜的,狗都睡了,哪里还会有人。我就出去站站,马上就回来的。”说着话,周凡慢慢往外走去。小霜见拗不过、也劝不住他,只得跟在他身后。周凡下得楼来,算算离第一晚来,已近一月了。两人来到门前,小霜过去把门栓打开,放周凡出去,自己也跟着一道出来。

        夏夜里江水一路流着,有蟋蟀的叫声不断。风顺着江面刮过来,拂在人脸上似有无限的柔情。石板路的巷子反射着月光,曲曲折折的伸向前方。周凡站在门口,呼吸了两口清新的空气,把身上的斗篷裹了裹紧,扶着墙顺着石板路走过去。小霜见他那样,忙去他右手边伸手扶住了他,两个人就这样慢慢往前走去。

      “前面是哪里?”站在大樱树下,周凡扶着那棵树的树干,指着路问小霜。

      “应该是出镇的路吧!”小霜迟疑着答道。

      “我倒是忘了,你不出门的。”

      “你怎的知道?”

      “是大帅说与我知的……”提到大帅,两个人各怀了心事,都不说话了。怕周凡走得累了,小霜扶他在树下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两个人对着一江水,默不作声地呆着。风从大樱树上刮过,带出呼呼的声音,和着江水和夏虫的鸣叫,小霜一心里想着书上说过的“天籁”想必就是这种声音了吧!

      “你可散荡够了?起风了,别着了凉!”小霜劝道。这次周凡却很听话,乖乖起来跟她回了临风楼。

        不想回来第二日周凡就开始发烧,请夏神医过来看过,说是受了风,夏神医嘱咐大家不可再让周凡见风。小霜醒来听小孙说周凡发烧,心下明白是因为昨晚出去的缘故,只是不说破。等周凡烧退了,晚上醒过来,再央小霜出去,小霜是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了。


六   刮骨 

        就这样整日呆着静养,算算又过去了半个月,周凡已经能下地活动自如了,体力也完全恢复了。等着夏神医来给他再号了号脉,就可以辞别了临风楼去干他的正事了。夏神医来给他号完脉,脸上也露出十分欣慰的笑容。对他拱拱手道:“现在已经是好了,只是平日饮食起居多加注意,其它并无大碍了。”

       “在下这里大恩不言谢,来日方长,神医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开口。”

       “只是有一件……”夏神医收拾好自己的随身包裹,突然转脸对周凡道。

       “请讲,可有什么为难处?”

       “你肩上的伤……”

       “那是老毛病了,这次您给我开得药吃完,那里虽然也继续痛,可比往日痛得倒好些了。在下这里真是佩服的紧啊!”

       “我祖上倒是有治你这病的法子,我可从未试过,心下倒也有些吃不准。不知你意下如何?可否让我一试?”

       “不知是怎生治法?”

       “你可知《三国》里面关云长刮骨疗伤那段,基本上就是那个治法,你怕不怕?”

       “长痛不如短痛,如果神医能把我这病根除了,那可真是华佗再世了。”

       “祖上传下来有方子,疗伤时可以解你的痛楚,这个你倒不必担心。”


        小霜起来,听见小孙说了夏神医要为周凡刮骨疗伤的事,心里觉得担心,但又十分好奇,想看看是怎么个做法。她吩咐小孙明日夏神医来时,务必将她叫醒,她也想见识一下书上才听说过的刮骨疗伤。

        小孙还真是守约,第二天夏神医来了,他就赶快去隔壁屋里把小霜从床上唤醒。小霜忙忙披了衣服出来,两个人守在夏神医身边。夏神医先给周凡喝下了一碗极浓稠的药汁,然后将他的随身包裹打开,从里面取出来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裹得是一些小小的刀。夏神医取了一把刀,在火上烤了烤。再回头吩咐小孙和小霜二人,准备好一盆热水和一些干净帕子。小霜忙下楼去向老板娘讨了来。老板娘留在厨下,守着灶上一锅象药不是药,象粥不是粥的东西。

        夏神医将小霜取来的帕子用热水烫过了,用准备好的烧酒浸过,再将帕子拧干,放在一边一个干净盆里。自己手上拿了刀,扳过周凡的左肩,用手在肩上试了试,问周凡痛不痛。直到周凡说不痛了,只见他把手里的刀向着那处伤疤切了下去,血一下子涌出来,夏神医连忙让小霜将干净帕子递过来,让小霜用手将那伤口捂住,自己则把皮肉割开,从里面涌出来一阵黑色的血,小霜忙用帕子拭去,小孙在一旁将准备好的干净帕子递给小霜,换下她手上染满血的帕子。小霜不敢再看夏神医,把脸别到一边去,看着周凡。他倒象是很轻松,呆在那里无关痛痒的样子,想是刚才给他喝的那药汁起了效用。

        不知过了多久,夏神医终于做完了,一盆子水也早已变成了血水。小霜再去看周凡,见他除了脸色有些苍白,神色倒还镇定,想是药力还没有散去。夏神医最后给周凡敷了厚厚一层药,将伤口包扎好。仍是开了一个方子,拿给了楼下的老板娘,嘱咐老板娘几句,这才收拾了一干用器离去。

        经过这一番折腾,小霜也觉得累了,依旧回老板娘的房间里倒头睡下。周凡仍交由小孙照看。到了晚间,小霜起来用过饭后,就在一旁守着。半夜里,周凡突然满头大汗呻吟起来,小霜吓了一跳,记起老板娘嘱咐她的话,等周凡醒了如果痛的话,就去厨下把那锅汤倒来喂他喝了。小霜忙下楼去盛了碗汤给周凡端来,周凡已经醒了,虽然不再呻吟,可是满头满脸是汗,脸上毫无血色,平躺在床上一阵阵发抖。小霜连忙把他扶起来,他就着小霜的手把那碗汤尽数喝了。再躺回去时,就平静了许多。

      “可是很痛?”

        他不说话,只点点头。小霜找来一张帕子替他把脸上的汗拭了。

      “小霜,难为你了……”小霜没想到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倒怔了怔。

      “小霜,我们去外面走走,透透气可不是好?”周凡说着话,突然伸手抓住小霜的手。左边胳膊一使力,抻了伤口,他吃痛“哎呦”了一声。小霜见状,忙由着他的手,顺势坐在了床边。小霜向他脸上看去,只见他目光涣散,象是喝醉酒一般。对他说得话也就并不理会。周凡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一路说下去:“大帅曾对我说过,他百年之后,托我照顾你。他说你还年轻,跟了他前半辈子可以无忧,可他百年后,你一人孤苦伶仃,如果有好人家,他望你可再嫁。若找不到好人家,我便来照顾你。他还说那时我想必已经成了家,让我到时不要嫌弃你才是……”周凡一路说,声音越来越小,后面的话小霜已经听不真切了。就是如此,小霜也听得有些呆了,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什么时候流了下来,顺着她的脸就滴到了周凡的手上。

      “天下雨了,你快回吧!”说着话,周凡放开了她的手。小霜抽身出来,又坐回到椅子上,百感交集,不禁自己又暗自哭了一场。那床上的周凡,早已经人事不知了。


七   同是天涯沦落人

        周凡的伤痛了几日,过了那几日,就不需要再喝那些药汁了。看看他的伤一日好似一日,小霜知道离他们分别的日子也近了。这日晚间小霜仍坐在灯前,双手支頤呆坐着。周凡又小声开始唤她,邀她出去走走。小霜当然只是摇头,但经不住他不住恳求,只得允了。两个人悄悄开了门,站在了石板路上。这一次,周凡体力已经恢复了,不用扶着墙,自己就慢慢顺着巷子走下去。小霜在一旁紧跟着他。

        前两天已经立了秋,立秋那日下了场雨,夜里就凉了下来。这一日天上的月亮是异乎寻常的亮,两个人的影子在他们身前晃着。他们走得不算快,可很快就路过了樱树,不一会就来到镇边上。镇边上那家屋里的狗听见脚步声,突然吠了两声。小霜吓得人往前一扑,周凡忙伸手过去,一把将她搂住。如触了雷一般,两人又迅速地分开,都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起来。还好天黑,看不清各自的脸。

        再走了几步,周凡伸了手出来,拉住小霜,继续往前走。前面到了镇边,房子少了起来,树多起来,影影幢幢的。小霜停了脚,不愿再往前走,央周凡回去。周凡见小霜坚持,也只得从了她。两人顺着原路折回去,又在大樱树下坐了会儿,才回临风楼。

        安頓了周凡睡下,小霜也觉得有些乏,自己趴在桌上想小睡一会,可却怎么也睡不着。这时听见地上的小孙开始翻来复去,小霜抬起头望过去。看见小孙脸朝外,睁着眼睛东张西望地乱看。

       “小孙,你醒了?怎么不再睡了?”

       “睡不着了,想着明日就要回去了,就有些睡不着了。”

       “明日你们都要走了?”

       “将军还要再将养几日,他吩咐我先回去替他处理些事情。”

       “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便也可以如此独挡一面了。”

       “嘿!这也是情势所逼,你在那里呆得久了,只怕比我还要能干些呢!”


       “小孙,你家中现在还有什么人?你整日跟着将军他们,你娘不担心吗?”

       “我早就跟我娘断了音讯。我家乡在我五岁那年闹饥荒,我娘看养不活我,就将我卖给了村里一家地主。在那家里给他们当家仆干了几年。有一回,那家的少爷喝醉了酒,下死劲打我。我当时也大些了,趁着黑,偷了些银钱,就跑出来了。等把手上的银钱花光了,我就一路讨着饭。本想回家找我娘,但是想到自己是偷了人家的东西,怕地主追到家里,就没敢回去。我讨饭讨到这里,生了场病,人几乎快死了,不想被将军把我从路上捡了回去,给我饭吃,给我治好了病。我才能活到如今……”

       “没想到你小小年纪,身世却是如此!跟着将军,日子可好过了?”

       “那是自然,将军对我如再生父母!我大些想找我娘,可已不知自己的老家了。我娘的长相也越来越记不起了……你们这样父母双全的人,是不会明白的……”

       “其实,老板娘和老板,也不是我的亲生爹娘?”

       “哦!说来听听。”小孙支起了半个身子。

       “我的亲生爹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我被舅舅一家收留。舅舅一家也不十分富裕,舅妈一直嫌我累赘。时日久了,舅舅也就把她的话听了进去。在我十岁那年,舅舅跟舅妈合计,要将我卖到青楼去。我心里害怕极了,不愿意去。老板和老板娘那一年回我们村上为老板的老娘办后事,舅舅家跟他们家挨着住,听见我哭闹,问明了缘由,老板娘就出了更多的钱,把我买了过来。我本没有爹娘,他们没有儿女,我就认了他们作爹娘,也从了爹爹的姓。”

       “哦!原来如此……”小孙听小霜说完话,自己倒不知说什么好,在一边沉默起来。

       “小孙,大帅对你可好?”

       “很好。你知道不知道,周将军也是无父无母呢?”

       “哦!这却不知,你说来听听!”

       “他的事情,我可不好随便乱讲的,你有空自己去问他吧!”小孙突然卖起关子来。小霜心里好奇,不住催问让小孙讲。看小霜急不可待的样子,小孙心里只是好笑。小霜说了半天看小孙还稳着,她走上前来,要来呵小孙的痒,两个人正闹着,床上的周凡翻了翻身,两人以为把他吵醒了。住了口,不敢再出声。停了半天,看床上的周凡没有动静,小霜才又压低声音,对小孙说道:“你快点跟我讲了便罢,要不然,我明日告诉将军,你在背后说他的坏话,看你如何交待。”

       “将军自幼便父母双亡——哎!跟你倒是有些象……”

       “别打岔,快讲啊!”

       “他跟着自己的姑姑度日,姑姑待他不薄。但是他姑姑身体不好,在他幼年时姑姑害了场病,过了世。他姑父后来没有再娶,就将他带在身边。他姑父是大帅手下的一个副官,有一年跟大帅剿匪,在山里车子被落石砸中,他姑父正好在那车里,被砸死了。大帅知道他姑父膝下无儿女,只有他这么个半大的侄儿。就收养了他,将他带在自己身边。”

       “哦!是这样的。”

       “还没讲完呢!他肩上那处伤,是有一年一个刺客要刺杀大帅,被将军拼命拖住。结果挨了那人一刀在肩上,就成了今天这样子。”

       “你倒机灵,那天夏神医来,你只说了一半。你上次说那刺客还给抓住了?”

      “抓倒抓住了,但是个半大的傻子。想是他父亲是剿灭的匪徒也说不准,不知是被吓傻的还是本来就傻。大帅想抓住他杀了也没有益处,一个傻子放他回去只怕还可以知道后面指使他的是谁。后来放了傻子,大帅派人悄悄跟着他。但是那傻子在街上捡东西吃,不知道吃了什么,就暴死在街上。这件事就作了罢!”


        平时小孙跟小霜,一个白天睡,一个晚上睡,几乎没有时间坐在一起闲聊,这时突然有了时间。小霜才发现小孙生性极其活跃,话也极多。两人年纪相仿,东拉西扯地竟然一直聊到天光发白。


八   晓来谁染霜林醉

        第二天,小孙辞别了老板娘一家。临走前,他从自己随身带的一个布包里掏出一根金条,用双手托了,递到老板娘面前。

       “我家将军说,这些时日以来叨扰你们一家,实在非常不安。这些小小意思,万望老板娘笑纳!”

       “哪里要得到这些,这都够买下整个临风楼了。”

       “老板娘,你要跟我推辞,我倒不好向将军交差了。我们这些时日在你这里吃住,你又帮将军延医请药,实在是辛苦,又担着风险。我们真是无以为报,你可莫要再推辞了。”

        见小孙如此说,老板娘只得接了那根金条。

        小霜昨夜跟小孙聊了半夜,早上天蒙蒙亮跟着老板娘一起打发了小孙,自己用了些粥点,等老板起了身,就去隔壁房间安寝。睡了不一会,就觉得身上发起热来,翻来翻去睡不踏实,想是昨晚着了凉。于是翻身起来,也不惊动旁人,直接去了周凡的房里摸了一包丸药,自己就着桌上碗里的水服了。正伸了脖子把药咽下去,她听见床上的周凡有了动静,忙把碗放下。

        昨天夜里周凡回来后睡了一觉,后来被小霜和小孙两个人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吵醒了。他也不声张,自己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听他们东拉西扯。到了天光亮,两个人聊得好些了,他也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了。听见屋里有动静,以为是小孙又回来了,他翻身去看,却看见小霜脸色绯红,头发有些零乱,正喝完水把碗放下来。

        两个人四目相对,都有些不好意思。小霜现在已经不再害怕这个门神将军了,尽管他的头发蓬乱,胡子也已经长得老长。中间他病的时间,小孙给他剪过两次胡子,只是因为喂他汤水十分不便,所以也就用剪刀随便剪短了些。他的眉毛浓密,眼睛长长的,但并不小,有时瞪过来,眼光也蛮凌厉。他的嘴唇的线条并不明显,被一堆胡子掩住看不清楚。第一夜小霜守在他身边,生怕他死去时,已经看够了他的五官。但她实在想象不出他如果剃掉胡子,一张干净的脸是什么模样。

       “小霜,你怎么还不去睡?”

       “睡不着!过来喝口水。”

       “你脸怎么那么红?”

       “有些热……”

         周凡突然伸出手来,捉住小霜的手,只觉得入手一片滚烫。

       “你发烧呢!”

       “我已经吃过了药,睡一会就好了。”

         周凡此时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把小霜拉到自己身前,用手再摸了摸她额头。小霜赶快甩开了他的手,脸上有些不豫之色。         

       “你自己养着吧!别管我了。我过去睡了。别拉扯我,让我娘看见倒不好!”听见她如此说,周凡忙松开了手。

       “对不住,我一急,就……”没听他说完,小霜就回身出去了。小霜回房里自己倒头睡了,也是那丸药起了效用,她不一会便呼吸顺畅入了梦乡。周凡不大放心,悄悄过来看她。见她沉沉睡了,头发散在被子外面,脸上全是汗,眉头紧皱着,不觉心中一动,忙收慑了心神,回自己房内。 第二回再过来看时,她的烧已退了,露了雪白的胳膊在被子外面。周凡替她把被子掖好出去,这才放了心。


        一觉醒来,已经是掌灯时分。小霜慌忙起来,见一家人正在楼下用饭。她自己也去舀了碗饭坐下吃起来。

       “我现在已经大好了,以后夜间就不必麻烦小霜姑娘了。”周凡说,小霜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早上对他说的话,惹他不顺心了,心下倒有些歉然。

       “哦!”小霜漫应了声,心里有些虚,不敢看周凡。

       “小霜现在都习惯了早睡晚起,只怕要些时日才能适应呢!”老板娘开口说。

       “明天夏神医来给你换药,你今天也早些睡吧!”老板对周凡说。周凡应了下来。


        这天夜里小霜不便再去周凡的房里,自己只好下得楼来,到一楼待客的房间来。自己取了本书看,只是心下烦乱,看不进去。一段词跑进她脑子里,赶又赶不走,她就摊开纸笔,随手写了起来。写来写去,也是烦闷。她搁了笔,呆呆坐着。只觉得心里有些什么东西堵着,觉得烦躁不已。她索性让自己不再拘着那东西,结果那东西如水一般,从她眼中不断涌出来。

        周凡一个人也再睡不着,想着明日夏神医来给他换了药,自己也该离了此地。想到此,他有些呆不住了,又想出去散荡散荡。他心里想着,不能再拖累小霜了,自己一个人悄悄溜了出去。回来时,他经过小霜在一楼的房间,看见小霜一个人坐在案前,肩头不断抽动,他倒愣住了。

        小霜这里一个人独自无声饮泣,倒没留意已经有人站在身后。周凡立了一阵,看小霜还没有要止的意思,开口对小霜道:

      “小霜,可是有什么伤心事?”

        小霜没承想周凡站到了她身后,吓了一跳,忙止住了眼泪,勿自还抽泣个不停。

      “没事……你怎的不在楼上好好睡觉。”想到他夜里常常醒转,小霜也觉得自己问得有些多余。

      “我刚才又去外面转了一圈,回来看你在这里,所以过来问一声。”

      “我没事,你去歇着吧!”

     “别赶我走啊!我这也是一个人闷得慌,想找个人说说话呢!我本来是想找你一起出去转转的,但想到你今天早上已经发了烧,怕你再受风寒,就没喊你。你可是为这个伤心?”听见他说话逗自己开心,小霜倒有些于心不忍。

       “我是想着:自己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我去了。原先常来的陆先生也已经走了,娘说他最后那次来,我没见上,因你刚来这里。芳姨也走了,连小吴都……可见书上说的话: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是对的。”听见她感慨,周凡不知如何安慰她。只把头伸过来伸过去,看她写在纸上的字。却是:“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这是王实甫《西厢记》里面的一个散曲,叫《端正好》,现在可不是对景?”

       “真是好词,‘晓来谁染霜林醉‘……”周凡念叨着。

       “小霜,我就算是走了,也可以常来探望你们的……”他说完这话,自己也觉得有些底气不足。小霜似乎也只是一听,并没有十分往心里去。

       “你叫小霜,我一直想问你是哪个霜?不知是成双的双,还是?”      

       “是风霜的霜!”

       “哦!”

       “我出生那日,银霜遍地,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哦!果然有些来历的。”周凡找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跟小霜闲扯,一边说,一边就势坐到了小霜旁边的太师椅上。两人东拉西扯,一直到天光发白,才各自回去倒头再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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