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行》
唐·李泌
天覆吾,地载吾,天地生吾有意无。
不然绝粒升天衢,不然鸣珂游帝都。
焉能不贵复不去,空作昂藏一丈夫。
一丈夫兮一丈夫,千生气志是良图。
请君看取百年事,业就扁舟泛五湖。
最近,根据马伯庸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剧《长安十二时辰》正在热播中。也许这个故事存在虎头蛇尾的毛病,也许结局的反派落到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身上莫名其妙。单看马王爷把李泌手执拂尘、白衣飘飘的形象塑造得如此栩栩如生,就足以证明这是一部成功的作品。历史上的李泌何许人也?今天我们就一起走进这位充满传奇色彩的中唐人物。
传奇的人物,总是拥有一个非凡的出身。李泌,字长源,京兆长安人。小说中对其清贵气质的描写,可谓入木三分。这种清贵气质所来何处?即出生名门。在赵郡李氏辽东房这个赫赫有名的家族里,最耀眼的三颗明星,名字也相似得很有趣。李泌的六世祖名曰李弼,西魏八柱国之一。八柱国,是元魏时期权势煊赫的门阀家族,其地位相当于两晋时期的王谢,是与皇室共天下的贵族集团。北朝时期呼风唤雨的宇文泰、有“史上最牛老丈人”之称的侧帽风流独孤信、李唐皇室的先祖李虎,都是八柱国成员。李弼有个曾孙叫李密,是隋末群雄中瓦岗军的首领。而李泌,似密非弼,在日常用语中音同“密”,用在人名地名中音同“弼”。一个多音字,串联起家族的三大牛人,巧哉妙哉。
在《长安十二时辰》前,很多人不了解李泌其人,他的历史功绩与国民度是远远不相称的。但大家肯定在无意间听过这个名字。学前儿童启蒙读物《三字经》中有一句:“莹八岁,能咏诗,泌七岁,能赋棋。彼颖悟,人称奇,尔幼学,当效之。”这个泌,就是李泌。历史上早慧的神童很多,比如骆宾王七岁咏鹅,寇准七岁咏华山,黄庭坚七岁咏牧童,杜甫七岁咏凤凰。
李泌七岁的时候在干什么?《三字经》说,他在赋棋。《新唐书》中记载李泌“七岁知为文”。有一次,唐玄宗李隆基听说李泌是个天才儿童,召他进宫觐见,恰好正在与宰相张说对弈。玄宗想考校小神童,便命他和张说分别以“方圆动静”为主题,赋诗一首。张说即兴吟道:“方若棋局,圆若棋子,动若棋生,静若棋死。”小李泌立即对曰:“方若行义,圆若用智,动若骋材,静若得意。”高下立见,玄宗拍手称赞,张说自叹弗如。
李泌传世的诗作不多,《全唐诗》中仅收录4首。除《赋棋诗》之外,最出名的当属这首《长歌行》。《长歌行》沿用乐府旧题,作于公元738年,李泌时年17岁,正在太子李亨府中做伴读。这首诗是李泌一时兴起的言志之作,却是他一生行迹的准确预言。纵观李泌一生,他入世为卿相,出世为高人,在红尘与方外的广阔天地间随心所欲,尽情遨游。李泌的传奇色彩,在于他以道士的身份参与政治核心,却始终游离于朝堂漩涡之外,甚至在权力倾轧中奇迹般全身而退。
“怎样的人生有意义?”本诗开篇,李泌就以道家朴素的世界观阐述了生命的意义。李泌认为,要么是得道成仙,要么是指点江山,大丈夫总要在某一方面成就一番功业,才不枉来人世间走一遭。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个“天人一问”是道单选题,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沾到一边都是红尘中的人才,但对于李泌来说,他的答案是全选。既能兼济天下,又能独善其身,既能翻云覆雨,又能潇洒抽身。李泌的过人之处,在于无论扮演什么角色,都能得心应手,游刃有余,无论出演什么剧本,都能尽善尽美,精彩纷呈,无论上演什么危机,都能巧妙化解,逢凶化吉。无怪乎欧阳修在《新唐书》里对李泌有这样的评价:泌之为人也,异哉!其谋事近忠,其轻去近高,其自全近智。这样的人生履历,放在中华五千年历史里都是个传奇。
作为方外人,他在修道事业上做得风生水起。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李泌少年时游历于嵩山、华山之间,求仙访道,中年时在衡山结庐筑室,参玄悟道。宋代诗人翁懿淑《送水云归吴》有诗句:“又如李泌过衡阳”,可见李泌与南岳衡山有着多么深厚的渊源。如今衡山烟霞峰下的邺侯书院,就是后人为纪念李泌,在其故居原址修建而成。邺侯书院藏书之丰、学风之盛,后来成为了湖湘学派的滥觞。据野史《邺侯外传》记载,李泌出生时天有异象,庭院彩云挂梢、有云山韶護之音环绕,六十八岁时修成正果、羽化飞仙。野史固然有戏说的成分,但这段逸闻也从侧面印证了李泌博大精深的道家修为。这是“绝粒升天衢”。
作为帝王师,他在经略天下上做得风生水起。李泌历仕五帝,四次归隐,五次还朝。在遭遇安史之乱、泾原兵变,国家风雨飘摇,朝廷动荡不安之时,出山辅佐肃宗李亨、德宗李适,匡扶王室之将倾,力挽狂澜于既倒。拜相之后,李泌对内调和矛盾,化解危机,对外运筹帷幄,稳定边陲。虽然正式执政期并不长,但在他台前幕后的经纶之下,危如累卵的大唐王朝获得了近五十年相对安稳的绵延。李泌生前隆恩长盛,身后极尽哀荣,与帝亦师亦友,留下“黄衣圣人、白衣山人”“李泌辟谷、肃宗让梨”的佳话,累官至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封邺县侯,追赠太子太傅。这是“鸣珂游帝都”。
作为父母官,他在泽被地方上做得风生水起。很长一段时间,李泌游宦于楚州、澧州、郎州、杭州,所过之处皆政绩斐然。尤其在杭州刺史任上,李泌为改善治下百姓用水条件,主持修建给水系统,自涌金门至钱塘门沿线,分置水闸、开凿六井,引西湖水注入其中。杭城百姓从此摆脱了饮用咸苦倒灌海水的历史。李泌对于杭州这座城市的影响,远远比疏浚西湖,挖沙筑堤的白居易、苏东坡更加深远。他对杭州城的改造是开创性的,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如今主城区的大致方位。“请君看取百年事”,何止百年呢?1200年过去了,六井中的相国井遗迹仍存,白色的大理石井栏光滑如昨,静静伫立于浣纱路井亭桥边,见证着这座城市的风雨变迁。
但李泌的人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他受历任皇帝的推崇有多大,受名相张说、张九龄的青眼有多大,受杨国忠、李林甫、元载等奸佞小人的嫉恨就有多大。我初识李泌,源于刘克庄的一首诗《病后访梅九绝》,诗里提及“长源为柳忤当权”,说的是李泌因得罪权相杨国忠,被贬湖北蕲春安置的掌故。历史上被贬谪的人有很多,“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苦大仇深如白居易,“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苦中作乐如苏轼,无论是苦大仇深还是苦中作乐,都离不开一个苦字。但李泌面对贬谪生涯,不受苦字拘束,正如他从鲜花着锦的权力中心离开,不受乐字拘束一样,脱下官服换道袍,收拾行囊飘然去,青竹黄卷伴孤灯,我本深山修行者。这样的仙风道骨,才是真正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人生本来就是一场修行。上善修心,其次修身,其次修容。在红尘中修心,在人境中结庐,无论人生得意还是失意,无论是金满堂还是意难平,都能自在地告别,潇洒地挥手,这是最难的修行。千年后,我们再看李泌的人生,功成业就,五湖泛舟,万顷波中得自由。李泌何许人也?红尘方外一颗最自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