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龛里的儿子在哭

我们村夭折的孩子,骨灰都封进山壁小龛里。

外出打工三年,回来才知儿子高烧没了,也成了其中一尊。

夜里我总听见儿子在哭:“妈妈,墙里好冷……”

守灵夜,骨灰坛渗出冰水,村头神婆冷笑:“怨童离巢,要收替身。”

我砸碎骨龛抱出儿子骨灰,山壁千百个龛洞竟同时淌出血泪。

神婆突然掐住我脖子:“你儿子早成伥鬼,不镇住他全村都要死!”

可骨灰坛里,分明传来儿子微弱的呼唤:“妈妈快跑……”

---

雨下得邪性。

不是那种淅淅沥沥、缠缠绵绵的江南梅雨,而是山里才有的、劈头盖脸的倾盆。豆大的雨点裹着寒意,砸在车顶棚上,发出沉闷又密集的鼓点声,像是无数双冰冷的手在急切地叩击。车窗外,沉沉的夜色被雨幕切割得支离破碎,车灯那两道昏黄的光柱,像垂死挣扎的野兽,徒劳地刺穿眼前的混沌,照亮的却只有一片片疯狂甩动的、模糊不清的树影轮廓,鬼魅般张牙舞爪。雨水顺着车窗玻璃肆意流淌,扭曲了外面那个漆黑一团的世界。

空气又湿又冷,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一块浸透了冰水的棉絮。林秀芬裹紧了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早已不怎么挡风的旧外套,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缩在破旧中巴车那冰冷坚硬的塑料座椅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鼓囊囊、印着褪色卡通图案的帆布背包。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背包粗糙的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三年了。离开这个嵌在闽北重重叠叠大山褶皱里、名叫“石窝子”的小村,整整三年。外面的世界,城市的高楼、车流的喧嚣、工厂流水线永不停歇的轰鸣,像一场漫长而疲惫的梦。此刻,归乡的路却在这样一场透骨寒的暴雨里展开,颠簸得厉害。中巴车每一次碾过坑洼,都像要把她全身的骨头架子颠散,五脏六腑也跟着翻江倒海。胃里空得发慌,却又堵得难受,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惑,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紧了她的心。

“嘎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的呻吟猛地穿透雨声。中巴车剧烈地晃了一下,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推搡了一把,骤然停住。惯性让林秀芬整个人往前猛冲,额头重重磕在前排座椅的硬靠背上,一阵闷痛袭来。

“操他娘的!又塌方!”司机粗哑的咒骂声从前头传来,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一股子焦躁,“过不去了!前头吊桥冲断了半拉!都下车!自己走过去!过了桥就是石窝子了!”

车厢里响起几声低低的抱怨和叹息,混杂着收拾行李的窸窣声。昏黄的车顶灯“啪”地亮起,光线吝啬地洒下,映照着一张张被旅途疲惫和窗外风雨刻蚀得麻木的脸。

林秀芬的心猛地一沉,像坠了块浸透水的石头。吊桥?石窝子村口那条横跨“鬼见愁”深涧的老吊桥?那玩意儿还在用?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帆布包,指节捏得更紧了,指尖深深陷进布料里。包里除了几件简单的换洗衣物,全是给儿子小宝带的——城里买的彩色蜡笔、印着奥特曼图案的硬壳笔记本、一盒铁罐装的水果糖、还有一件她省吃俭用好几个月才咬牙买下的、厚实柔软的蓝色小棉袄。想象着小宝穿上新棉袄、吃着糖果、用蜡笔在本子上乱涂乱画的可爱模样,几乎是支撑她在异乡流水线上熬过无数个日夜的唯一慰藉。

“快点快点!磨蹭啥呢!雨这么大,再耽搁路更难走!”司机不耐烦地拍打着方向盘,催促着。

林秀芬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土腥味和水汽的冷冽空气,猛地站起身。她拎起那个沉甸甸的帆布包,跟着稀稀拉拉的人群,顶开车门,一头扎进外面那泼天盖地的雨幕里。

冰凉的雨水瞬间兜头浇下,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细针,穿透单薄的衣衫,狠狠扎进皮肉,直抵骨髓。她打了个剧烈的哆嗦,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脚下是泥泞不堪的山路,黄褐色的泥浆没过脚踝,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冰冷的泥水灌进廉价的塑料凉鞋里,黏腻又沉重。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人群往前挪动。雨太大了,砸在脸上生疼,眼睛几乎睁不开,只能勉强辨认着脚下和前面模糊晃动的人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被浸泡后散发出的浓烈土腥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植物腐败的酸朽气息,钻进鼻腔,带来一种沉甸甸的、不祥的滞闷感。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引路的手电光柱,终于穿透厚重的雨帘,照出了一道令人心悸的轮廓。

鬼见愁!

那深不见底的涧壑,在暴雨肆虐的暗夜里,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翻滚着令人心胆俱裂的咆哮。浑浊的涧水裹挟着泥沙、断枝,甚至偶尔能看到一两段惨白的、不知是动物还是什么的残骸,在幽深黑暗的涧底翻滚、碰撞、沉浮,发出沉闷骇人的轰隆声,仿佛大地在痛苦地嘶吼。

横亘在深渊之上的,就是那条维系着石窝子村与外界唯一通道的老吊桥。此刻,它像一条被拦腰斩断的垂死巨蟒,凄惨地挂在那里。靠近村口的那一半桥面尚算完整,但连接着对面山崖的另一半,却只剩几根孤零零、锈迹斑斑的铁索,在狂风中剧烈地摇晃、呻吟。断裂的木板像被巨兽啃噬过的骨头,参差不齐地悬吊在深渊上方,被风雨抽打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哀鸣,随时都会彻底散架,坠入下方那咆哮的浊流。

“都小心点!挨个儿过!别挤!”前面有人扯着嗓子喊,声音在风雨和深渊的咆哮中显得格外微弱。

林秀芬排在队伍后面,心跳得如同擂鼓,每一次剧烈的搏动都撞击着耳膜,几乎盖过了风雨声和深渊的咆哮。她看着前面的人影,在昏黄手电光的指引下,战战兢兢地踏上那仅存的半截桥面。木板在湿滑的鞋底和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脚下是疯狂涌动的浑浊深渊,卷起的寒风带着涧底的水腥气直冲上来,冰冷刺骨。

轮到她了。

她死死抓住桥头那根冰冷湿滑、锈迹斑驳的铁索栏杆,铁锈的腥气和冰冷的雨水混合着钻进掌心。脚下一滑,湿透的塑料凉鞋在浸透雨水的木板上几乎没有任何摩擦力,整个人猛地向前趔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从脚下的深渊直冲上来!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双手死死抠进铁索的缝隙里,粗糙的锈蚀边缘割破了手指,尖锐的刺痛感反而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

“小心!”后面有人惊呼。

林秀芬咬紧牙关,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指甲缝里瞬间渗出血丝,混合着雨水和铁锈,在冰冷的铁索上留下几道暗红的湿痕。她稳住身体,一步一步,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脚下湿滑的木板、狂野的山风和内心巨大的恐惧,终于挪过了那不到十米、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的残桥。

踏上村口坚硬土地的瞬间,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脸颊不停地往下淌,身体因为后怕和寒冷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着。

终于到了。石窝子。

村口那棵虬枝盘曲、据说已有几百年的老槐树,在暴雨中像一只巨大的、沉默的鬼爪,伸向墨汁般翻滚的夜空。树身上那些粗粝的树瘤和深深的沟壑,在偶尔划破天际的惨白闪电映照下,扭曲成一张张痛苦哀嚎的人脸,转瞬又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村子静得可怕。

没有狗吠,没有灯火,甚至连一点人声都听不到。只有铺天盖地的雨声,砸在瓦片、泥地、树叶上,发出永无止境的、单调而压抑的喧嚣。一幢幢低矮的土坯瓦房像一头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巨兽,沉默地蹲伏着,黑洞洞的门窗如同巨兽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个雨夜归来的女人。

一种难以言喻的死寂和冰冷,比雨水更深地浸透了林秀芬的骨髓。这不像她记忆里的村子。记忆中的石窝子,即使夜晚,也总有零星的灯火,有纳凉老人的絮语,有孩童的嬉闹,甚至能闻到灶膛里柴火燃尽的余烬味道。而此刻,只有无边无际的雨和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凭着模糊的记忆,踩着泥泞不堪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朝村西头自己家那栋孤零零的老屋走去。雨水冲刷着土墙,黄泥水顺着墙根肆意流淌。屋前那片小小的菜园早已荒芜,只剩下几根枯死的藤蔓在风雨中凄凉地摇摆。

院门虚掩着,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雨夜里格外刺耳。

屋里一片漆黑。没有点灯。

“娘?小宝?”林秀芬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很快被屋外更大的雨声吞没。

没人回应。

一股更浓烈的不安猛地攫住了她。她摸索着走进堂屋,一股潮湿发霉的、混合着劣质香烛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草药苦涩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她喉咙发痒。

“娘?”她又提高声音喊了一声。

里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接着是鞋子拖在地上的声音。昏黄的油灯光线从门帘缝隙里透了出来。

门帘被一只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掀开。婆婆张桂兰佝偻着背,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她手里端着一盏小小的豆油灯,昏黄摇曳的火苗只能照亮她脚下很小一圈地方,把她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映得半明半暗,皱纹深得如同刀刻,眼神浑浊而呆滞,直勾勾地盯着林秀芬,像在看一个陌生的闯入者。

油灯的光晕里,林秀芬清晰地看到婆婆身上那件深蓝色的土布斜襟褂子,袖口和前襟,赫然缀着几块刺目的白麻布!那是重孝!

林秀芬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怀里的帆布包“咚”地一声掉在潮湿的泥地上。给小宝买的糖果、蜡笔、本子……散落出来,沾满了泥水。

她浑身冰凉,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娘……”她喉咙发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的,“这……这是给谁戴的孝?我爹他……?”

婆婆张桂兰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像是才认出眼前的人是谁。她干瘪的嘴唇哆嗦了几下,没有回答林秀芬的问题,反而用一种极其干涩、仿佛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喃喃地说了一句:

“秀……秀芬啊……你……你怎么才回来?”

油灯昏黄的光在她浑浊的瞳孔里跳动,映不出半分暖意,只有一片死水般的麻木和深不见底的哀伤。那哀伤像冰冷的铁箍,死死勒住了林秀芬的心脏。

“娘!”林秀芬猛地扑上去,双手死死抓住婆婆枯瘦如柴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那松弛的皮肉里,声音尖利得变了调,“你说话啊!谁没了?!是不是爹?!还是……还是……”那个名字,那个她日夜牵挂的名字,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着她的喉咙,让她恐惧得不敢吐出。

婆婆的身体在她剧烈的摇晃下像风中残烛般簌簌发抖。她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点焦距,死死盯住林秀芬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脸,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破碎、冰冷、带着浓重土腥味的字:

“小宝……没了……”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的电光撕裂漆黑的雨幕,紧随其后是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开,震得整个土屋都在簌簌发抖。惨白的光瞬间照亮了婆婆那张布满沟壑、毫无生气的脸,也照亮了林秀芬瞬间褪尽所有血色的面孔。

“小宝……没了?”

林秀芬像是没听懂,又像是被那炸雷劈傻了,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分量,却在下一刻化作无数把烧红的钢刀,猛地捅进她的心脏,再狠狠搅动!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声音尖利、绝望、带着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压过了屋外狂暴的风雨和雷声!

她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整个世界在她面前崩塌、碎裂、旋转着坠入无底的深渊!支撑身体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整个人像一截被砍断的木头,“咚”的一声重重砸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散落一地的糖果被压碎,黏腻的糖浆混着泥水沾满了她的衣服和手臂。

“小宝……我的小宝啊——!”她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因为极致的悲痛和寒冷而剧烈地抽搐、痉挛,双手死死抠进身下的泥地里,指甲断裂翻起,鲜血混着泥水,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在疯狂地吞噬着她的一切,冰冷刺骨,痛得让她无法呼吸,只能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压抑不住的呜咽和哀鸣。

婆婆张桂兰佝偻着背,端着那盏豆油灯,像个没有知觉的木头人,只是浑浊的眼睛看着地上崩溃的儿媳,喃喃地重复着:“晚了……晚了啊……你回来晚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林秀芬的呜咽渐渐低下去,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和急促的抽气声。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她的衣衫,寒意刺骨,却远不及心底那万分之一。她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点点从地上撑起来。手臂上的伤口混着泥浆,火辣辣地疼,但这疼痛反而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一丝。

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婆婆,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娘……告诉我……小宝……怎么没的?什么时候的事?他的坟……在哪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抠出来的,带着血沫。

婆婆端着油灯的手抖得更厉害了,昏黄的光晕在她脸上剧烈晃动。她避开林秀芬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浑浊的眼珠转向堂屋角落那张小小的、空荡荡的竹床——那是小宝以前睡觉的地方。

“上个月……初七……”婆婆的声音干涩得像枯叶摩擦,“烧……烧得厉害……滚烫滚烫的……请了赤脚李来瞧……药灌下去……吐了……半夜……半夜就……”她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

上个月初七!林秀芬脑子里嗡的一声。她回来晚了,晚了整整一个月!这一个月,小宝在冰冷的地下……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巨大的自责和悔恨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的心。

“坟呢?”她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破碎,“小宝的坟在哪儿?!带我去!我要去看他!”她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就要往屋外冲。

“没……没坟……”婆婆的声音幽幽地飘来,像一缕冰冷的烟,瞬间冻住了林秀芬的脚步。

“什么?”林秀芬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婆婆,“没坟?那……那小宝他……”

婆婆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指向堂屋神龛的方向。那神龛很简陋,供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面点着几支劣质的线香,青烟袅袅,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在牌位旁边,神龛的角落里,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黑黢黢的、陶土烧制的、约莫一尺来高的小坛子。坛口用一层厚厚的、暗红色的东西密封着,像是某种凝固的油脂,又像是掺杂了朱砂的泥。坛身没有任何装饰,光秃秃的,在昏黄的油灯下,透着一种令人极其不舒服的、死气沉沉的乌光。

林秀芬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

她认得这东西!

石窝子村,世世代代流传着一个残酷的规矩:凡未及成年、特别是年幼夭折的孩子,不入祖坟,不立墓碑。他们的骨灰,会被装进这种特制的、被称为“童龛”的陶坛里。然后,由村里的神婆主持,用掺了鸡血和朱砂的“封魂泥”死死封住坛口。最后,这些小小的、承载着早夭生命的骨灰坛,会被嵌进村后“断魂崖”那面陡峭、阴冷的石壁上,凿出来的密密麻麻的小龛洞里。

美其名曰:靠近山神,魂灵安息,不扰阳宅。

实际上,林秀芬从小就听村里的老人私下嘀咕过,这是怕小鬼怨气不散,回来找替身!封进石壁,就是永世镇压!

“不——!!!”林秀芬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像疯了一样扑向那个角落里的黑陶坛子!那是她的儿子!她的小宝!她怀胎十月、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小宝!现在,竟被装在这个冰冷的、象征着永世囚禁的坛子里?!

她的手指刚触碰到那冰冷粗糙的坛壁,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冻得她一个激灵。坛身冰冷得不似陶土,倒像一块刚从寒潭里捞出来的石头。

“别碰!”婆婆张桂兰发出一声尖锐的、变了调的嘶喊,猛地扑过来,用她那枯瘦的身体死死挡在神龛前,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不能碰!碰了要遭报应的!麻三姑说了……封得好好的……碰不得啊!”

麻三姑!村头那个装神弄鬼、据说能通阴阳的老神婆!林秀芬的脑子里瞬间闪过一张布满褶子、眼神阴鸷的老脸。怒火“腾”地一下直冲头顶,烧得她双眼赤红!

“报应?!什么狗屁报应!”林秀芬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婆婆。婆婆一个趔趄,撞在旁边的矮桌上,油灯差点打翻。林秀芬一把将那个冰冷的黑陶坛子紧紧抱进怀里!坛壁的寒意瞬间透过单薄的湿衣,刺入她的皮肉,冻得她心尖都在颤抖。但她抱得更紧了,仿佛要将自己身体里残存的所有热量都渡给坛子里那冰冷的骨灰。

“这是我的儿子!我的小宝!他还没满七岁啊!凭什么把他封在这个鬼东西里?!凭什么把他塞到那冷冰冰的石头缝里?!”她对着婆婆嘶吼,眼泪混合着雨水和泥污,在她脸上肆意横流,“你们……你们好狠的心!他还是不是你们老林家的种?!”

婆婆被她推得跌坐在地,听着儿媳字字泣血的控诉,布满沟壑的老脸上肌肉抽搐着,浑浊的老泪也滚落下来:“秀芬啊……你……你不懂……这是规矩……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啊……麻三姑说了……小孩子魂轻,不镇住……会……会害人的……”

“狗屁规矩!狗屁麻三姑!”林秀芬抱着冰冷的骨灰坛,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剧烈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的小宝……他那么乖……那么怕黑……那么怕冷……你们把他一个人……丢在那又黑又冷的石头缝里……”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悲伤哽住了喉咙,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呜咽。

屋外的暴雨似乎更猛烈了,狂风卷着雨点疯狂地抽打着门窗,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如同无数厉鬼在拍门叫嚣。豆油灯的火苗被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疯狂摇曳、拉长、变形,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阴影,像一个个狂舞的妖魔。

婆婆坐在地上,看着抱着骨灰坛哭得几乎昏厥的儿媳,脸上只剩下麻木的恐惧和深深的疲惫。她喃喃着:“晚了……都晚了……封进去了……就出不来了……麻三姑的符……厉害着呢……”

夜,在凄风苦雨中艰难地滑向深处。

堂屋中央,临时用两条长凳架起一块破旧的门板,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洗得发白的粗布床单。这就是小宝的“灵床”。那个冰冷的黑陶骨灰坛,就放在门板中央。

林秀芬换上了一身粗糙的麻布孝衣,头上缠着白布,失魂落魄地跪在灵床前。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装着儿子糖果、蜡笔和蓝色小棉袄的帆布包,仿佛那是她与儿子之间仅存的、最后的温暖联系。

她不肯去睡。婆婆早已熬不住,佝偻着背回里屋躺下了。偌大的堂屋,只剩下她一个人,守着一盏豆油灯,和一个装着儿子骨灰的冰冷陶坛。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她和坛子的影子长长地、扭曲地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屋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无休无止的低泣。风还在呜咽,像无数人在黑暗中窃窃私语。

死寂。一种令人窒息的、沉甸甸的死寂笼罩着一切。只有灯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噼啪”声,反而衬得这寂静更加空旷、更加深入骨髓。

林秀芬跪得双腿早已麻木,失去了知觉。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黑黢黢的坛子,看着那层暗红色的、令人作呕的封魂泥。眼前仿佛又看到小宝烧得通红的小脸,看到他虚弱地喊着“妈妈……我难受……”,看到她临行前,小宝抱着她的腿,仰着小脸,大眼睛里蓄满泪水,怯生生地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小宝会想你的……”

心口一阵剧烈的绞痛,痛得她弯下腰,蜷缩起来,无声地抽泣。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声极其细微、极其飘忽、如同初生猫崽般孱弱的哭声,毫无征兆地钻进了林秀芬的耳朵!

那哭声……仿佛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又像是紧贴着她的耳膜!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形容的冰冷和委屈!

林秀芬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扫视着漆黑的堂屋四周!是风?是雨?还是……错觉?

哭声停了。死寂重新笼罩。

她僵硬地转动脖子,目光最终落回到灵床中央那个冰冷的黑陶坛子上。难道是……坛子里?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一股寒意就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荒谬!坛子里是骨灰!是灰烬!怎么可能……

“呜……妈妈……”

哭声又响起来了!这一次,更加清晰!更加真切!就在耳边!不!那声音……那声音分明是从坛子里传出来的!带着瓮声瓮气的回响,充满了无尽的恐惧和难以忍受的痛苦!

“……妈妈……墙里……好冷啊……”

林秀芬如遭雷击!整个人剧烈地一颤,差点瘫倒在地!是小宝的声音!那稚嫩的、带着哭腔的、她魂牵梦绕的声音!此刻却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小宝?!”她失声尖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灵床边,双手颤抖着,想要去触摸那个冰冷的坛子,却又不敢,指尖在距离坛壁一寸的地方剧烈地哆嗦着,“小宝!是你吗?小宝!你说话!妈妈在这里!妈妈回来了!”

坛子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油灯的火苗在她剧烈的动作带起的风中,疯狂地摇曳了几下,拉长了墙上扭曲的影子。

是幻听吗?是因为悲痛过度产生的幻觉吗?林秀芬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强迫自己冷静。不!那声音太真实了!那声“妈妈”……那声“好冷”……就是她的小宝!

“呜……妈妈……黑……小宝怕……”

哭声再次幽幽响起,比刚才更加微弱,带着一种气若游丝的绝望,断断续续地从那冰冷的陶坛深处飘出来,萦绕在死寂的灵堂里。

这一次,林秀芬听得真真切切!那声音,就是从坛子里传出来的!带着骨灰坛特有的、沉闷的回响!

巨大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心痛瞬间攫住了她!她的儿子!她的小宝!他的魂魄竟然还被封在这个冰冷的坛子里!他在哭!他在喊冷!他在害怕!

“小宝别怕!妈妈在这里!妈妈这就……”林秀芬泪如泉涌,不管不顾地伸出手,就要去抱那个坛子。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再次触碰到那冰冷坛壁的瞬间——

“嘀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滴水声响起。

林秀芬的动作猛地僵住!她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死死钉在了那个黑陶坛子的坛口!

那层暗红色的、油腻腻的“封魂泥”上,就在坛口边缘,缓缓地、缓缓地……沁出了一颗水珠!

不是雨水!那水珠异常清澈,在昏黄的油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然而,那水珠散发出的,却是一种……刺骨的、仿佛来自九幽地底的寒意!仅仅是看着它,林秀芬就感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水珠慢慢地凝聚、变大,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沿着坛壁那粗糙冰冷的弧度,无声地滑落下来。

“嘀嗒……”

又是一声。

水珠砸在灵床下的泥地上,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林秀芬的心上!

坛子……在渗水?渗出的还是……冰水?

这诡异的景象彻底击溃了林秀芬的认知!骨灰坛怎么会渗水?而且还是如此寒冷的冰水?难道……难道小宝他……真的在里面受着寒冰冻骨的煎熬?!

“不——小宝!”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让她彻底失去了理智,她尖叫着,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想要把那个冰冷的坛子抱进怀里,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它!

就在她的双手即将再次抱住坛身的刹那——

“砰!”

堂屋那扇破旧的木板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了!

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灌了进来!豆油灯的火苗“噗”地一声,被吹得只剩下黄豆粒大小的一点幽蓝,剧烈地挣扎着,随时都会熄灭!

门口,一个矮小佝偻的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

惨淡的月光和摇曳欲灭的灯火,勉强勾勒出她的轮廓。一身浆洗得发硬、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粗布斜襟褂子,裤腿高高挽起,露出干瘦如柴、布满诡异青紫色斑纹的小腿。一张脸,如同风干的核桃,皱纹层层叠叠,深深刻进皮肉里。一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却射出两道刀子般冰冷、锐利、带着浓浓阴鸷的光,直直地刺向灵床边失魂落魄的林秀芬!

是麻三姑!村头的那个老神婆!

她枯树皮般的手里,拄着一根油光发亮、顶端嵌着一个狰狞兽头的乌木拐杖。她站在门口的风雨里,雨水顺着她花白的发髻往下淌,她却像一尊冰冷的石像,纹丝不动。浑浊而阴冷的目光,先是扫过灵床上那个渗着冰水的黑陶骨灰坛,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扯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然后,那目光才缓缓抬起,如同实质般,牢牢钉在林秀芬惨白如纸的脸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陈年草药、香灰和某种动物腥臊的阴冷气息,随着她的出现,瞬间弥漫了整个潮湿阴冷的堂屋。

麻三姑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一种如同砂纸摩擦朽木般嘶哑、艰涩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冰渣子,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怨童离巢……要收替身了……”

她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死死盯着林秀芬,浑浊的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洞悉一切的冰冷幽光:

“你儿子……他不想一个人待在那冰冷的石头缝里了……他要拉人下去……陪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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