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过来的时候,突然记不起自己前夜做了一个什么样的梦,只是清晰的记得,做了梦。初中的时候语文老师说:在我们梦醒的那一刹那,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的将整个梦回忆一遍,那么我们就会牢牢的记住梦境里的一切;但如果我们翻了一个身,那么我们之后无论怎么样回忆都始终无法回忆出梦境里的片段。我想大约是我在迷糊之际翻了身的缘故,于是后来我让自己记住,千万不要翻身,可依旧什么都没记住,甚至都记不住我到底有没有翻过身?大约是疲惫太甚,以至于混混沌沌,晕晕沉沉,思维在梦中都无力运转。
我一直渴望这些年来的岁月只是一段梦境,回醒过来,我依旧还是那个在葡萄树下伏在祖父膝上津津有味听着牛郎织女传说的孩童。我趟过自家门前的那条河,一直走,一直走,走过四月的油菜花,走过十月的稻花香,一直走到记忆深处,祖父家门前的石板路上。
五岁的时候,我被教养在祖父母膝下承欢。我看不清自己当时的面容,即使用力的去看也没能看清,但我知道那就是我,因为我穿着儿时最爱的那条蕾丝花边的公主裙。祖母爱养鹅,养了十二只,每次喂食的时候都要数一遍,要是少了一只她都知道少的是哪一只,经常让我和我祖父四处去寻。鹅的脖子很长,总是喜欢伸长了脖子去追着人咬,鹅又喜欢跟风,一只鹅追着人咬其余的鹅也会更风而上。五岁的我人小,胆子更小,总是被鹅追的满院子跑,边跑还边哭,那个时候我最害怕的就是祖母养的鹅。
鹅被祖母养的很好,家里总是有吃不完的鹅蛋,鹅蛋比一般家禽的蛋要大上一些,那个时候餐餐顿顿都有鹅蛋,很多人说鸡蛋的营养价值是最高的,反正在我看来没啥差别。祖父看家里的鹅蛋越来越多,就开始自己研究起来做咸蛋、皮蛋,做好了可以送给邻里大家帮忙着一起消化。反正家里鹅蛋多,祖母也就由着他去折腾了,结果五十双鹅蛋全以失败告终,为此祖母心疼了好久。也就是从哪个时候开始鹅不再下蛋了,我祖母一度把鹅不下蛋的原因归咎为我祖父的制蛋失败。我不知道鹅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感应?还是它们看见了我祖母丢弃在后院的那些失败的鹅蛋而心中郁郁?总之之后的很多年,祖母不再养鹅,我也没有再吃过鹅蛋。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没了头发,身形单薄,穿着一件四处补巴的灰夹克。看的出来已经不在年轻,满脸的皱纹,笑的时候脸褶子会耷拉下来,松松垮垮。他走路不快却很稳,杵着一根一米多高的木棍,胸前背着一个很大的布袋子,里面装着一只碗。他站在我家门前,嘴里说着吉祥的话,我祖父会把他领进家给他倒上一杯水,说上几句话,然后拿过他手里的碗,装满我家米缸里的米再递给他,这个时候他会笑的很腼腆,接过说声谢谢,然后将米倒进胸口的布袋子里,转身离开去到下一家。
我问祖父,他是不是乞丐?祖父说不是,他是为了生活的人。
我不懂,为什么老年人的生活会不一样?
祖父只是叹了一口气,有我年纪里还不能理解的沉重。
老无所依,老无所养。
后来我又见过他几次,是在别人家的红白喜事上。乡下那个时候的红白喜事都是在自己家里办的,在院子里摆上几桌,请一位比较有经验的厨师掌勺,人多的时候总是要吃上好几轮,隔壁左右的人都会去帮忙切菜端饭的照顾客人。我祖母在家无事可干,最喜欢的就是在这种场合去帮忙,农家人爱热闹,我祖母一人去帮忙,主人家总是要请我和我祖父一同去吃饭。
我坐在餐桌旁看着不远处的他,他一个人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面前是一个一个米长的长凳,端着一碗饭,长凳上摆了几碗菜,他一个人默默的吃着,不在意周围人的眼光,只是埋头吃着碗里的眼前的食物。祖父说那是习俗,每家办喜事宴请宾客的时候都是要免费请附近像他这样的人吃顿饭的,只是他们不能上桌。
后来我又再见过他一次,那次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但我总是在视野之内关注着他。他站在门口,还是那一身未曾见换过的衣裳,我虽然时刻关注着他,但也从来没有和他独处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站在门口,我跑进厨房拿了一只很大的汤碗给他装了一大碗的米倒进他胸前的大口袋里。我让他等等,又跑进厨房给他再装了一大碗米,他推迟着不肯要,说够了。我坚持又装进了他胸前的大口袋里,口袋看着还是有些空憋憋的,他拍了拍我的头,笑的依旧很腼腆,他走了。那是我记忆里最后一次再见到他,因为后来我离开了祖父母身边。
我一直记得祖父的那句老无所依,老无所养。来到这座城市我总能看见一些人,背着或者提着大大的蛇皮袋,不停的翻动着路边的垃圾桶,有的甚至将从垃圾桶里翻到的食物直接就丢进了嘴里,很多人背都已经伸不直了。每次看到的时候我总会心酸一阵,我很想帮一帮他们,可我也知道,这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每家给一碗米就能让人生活下去的小镇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会想到我父母的晚年,我一点都不觉得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但我害怕没有我,父母的晚年该如何?去年盛夏的时候,身体不适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可能是恶性肿瘤,安排了一系列的穿刺,检查。一个人排队等检查的时候眼泪止都止不住的往下流,检查的医生看我一个人去做的检查,一个劲的宽慰我。
我不是害怕身患绝症,也不是害怕没有明天,我只是不知道如果确诊我要如何告诉我的爸爸和妈妈,他们都已经人到中年,他们又只有我一个孩子,他们下半辈子的寄托只是希望我能过得好,至少比他们好。我只要一想到他们的脸我就止不住眼泪,我不知道如何开口,我不知道如何面对。
检查报告证明只是虚惊一场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似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我常说我活到四十岁就够了,我妈总说我胡说八道。大概真的是胡说八道的,我不在乎我能活多少岁,我只希望能给他们一个安稳的晚年,只有他们好我才能安心一些。我不希望梦里轮回的一刹那,拖着塑料袋翻动着垃圾桶里的塑料瓶的耄耋老人抬头的一瞬间,会是我的父亲。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梦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祖父家门前的那条青石板路,也从来没有梦见过我幼时在乡下的情景,不是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每时每刻都想着休个小长假去到乡下农村再住上一段时间,可我梦中却从未出现过乡下的人或者景。也或许出现过只是我不记得了,毕竟我已经很长时间都记不住梦境了。
我知道我终究会再回到那黄狗当街睡的小镇,不是现在,是终有一日。我突然想起我们家门前哪里来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