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物降一物

图:fay

腊月二十九那天,我们全家回村过年。

顺着蜿蜒的小道而下,一脚跨过竹篱笆,堂妹便过来,神神秘秘地告诉我:“爷爷奶奶吵架了。”

我有些懵,两个加起来将近一百六十岁的人吵架,想来是没法劝的。你不可能以自己的人生经验告诉他们,这件事应当如何如何,毕竟人家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你也不可能从中论个是非曲直,家乡人常说“老来小”,人老了,心性反而变得像个孩子。若是这般调停,说不定两人赌气,反而将一件简单的事情弄拧巴了。

可我也不能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好奇心驱使着我关心一二。我问表妹:“他们为什么吵架?”

表妹比我早回村几小时,同样地顺着那条小路下来,还未跨进竹篱笆,院子里便传出爷爷气急败坏的吼声。表妹一听,不得了,连忙小跑进院子查看情况。只见爷爷急赤白咧地冲着奶奶嚷:“我让你给我拿着,没让你捏死啊,这么大个人了,怎么没个轻重……”

奶奶圆脸,小个子,白面团一般的人物。她平时总是笑眯眯地,一脸慈祥,此时却不甘示弱:“我怎么知道它会死,你别让我拿着啊,哪个喊你让我拿了……”

奶奶声音虽不低,但已落了下风。那明显为开脱责任的反咬一口,颇有些诡辩的味道。

爷爷气得跳脚,吼道:“你这个人啊,这点子事情都做不来……”

奶奶回嘴:“我又不知道它会死……”

表妹听得一头雾水,稍加打听,才弄清其中缘由。

原来,就在表妹回来的前几分钟,院子的栅栏上落了一只小鸟。我向来颤巍巍的爷爷,不知怎地突然变得身手矫捷,一把捉住了那只鸟。他高兴极了,急忙唤来我奶奶替他捉住鸟儿,自己跑到屋子里翻找棉线,打算把鸟儿的脚给绑上,之后再做个笼子给他安家。

整个2016年,我爷爷迷上了织篾。他颇有当篾匠的天赋,几番摸索下来,已经能成功织出一些小物件。家里的锅碗瓢盆,都幸福地被安上了他亲手编织的小竹底座。原本他准备接下来织个筲箕,但显然织笼子这件事更有挑战性,更让人兴奋。

许是爷爷的语气太过严肃郑重,奶奶一辈子唯爷爷言听计从,此时临危受命,心情自然是紧张的。她生怕放跑了爷爷的“心头好儿”,于是紧紧捏着。可手中鸟儿死命扑腾,奶奶惶恐之下不断加力,连鸟儿断气都未知未觉。

爷爷拿着棉线小跑到院子里,没想到等着他的是鸟儿已惨死。“心头好儿”没了,织笼子的事儿也泡汤了。面对奶奶这个凶手,爷爷一通怒气便撒开了,这才有了表妹进院子时看到的那一出。

我有些好笑,也情知这事儿不用解。阖家团圆的喜悦,很快便能将这个插曲盖过去。可我低估了爷爷的执拗,他屋里屋外地忙活,心里却惦记着这事儿。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便抱怨奶奶几句。

奶奶是个心宽的老人,加上自知理亏,她始终不接爷爷的话头儿,这件事便草草地揭过去了。

第二天是年三十,我与堂妹领到贴对联的活儿。我爸亲手写的对子,一排五间房,每根柱头、每扇门都得贴上。房子是木头建的,房梁抬得高,我与堂妹搬来梯子,一递一贴,配合默契。

正中间是堂屋,里面放着神龛,拜天地君亲师。在家乡的传统里,这是每户人家最重要的屋子。我耍了个机灵,将“福”字倒贴在堂屋两扇大门上。爷爷背着手路过,看到两个倒字,摇着头说:“不好,不好,倒的不好……”

我们听着这咕哝,偷笑着没说话。等他屋前屋后视察过一圈,再回到堂屋前,看到的还是那两个倒字。爷爷眯了眯眼,定住,开始发表意见:“好好的字,贴成这样可惜咯。我当年上学的时候,老师教过……”

眼看爷爷即将长篇大论,我爸从旁经过,一声喝住:“贴都贴完了,还说个什么。”爷爷悻悻地,终是一言不发地走开。

这样的场合不是第一次见,我们已颇为习惯。爷爷执拗,我爸暴躁,两人碰到一块儿,按理说少不了大动干戈。但奇怪的是,在家拥有绝对权威,向来斗志昂扬、据理力争的爷爷,只要碰上我爸便偃旗息鼓。那副蔫头耷脑的模样,仿佛前一天在奶奶面前跳脚怒斥的人不是他。

家人常说,只有我爸能治得住爷爷。我爸一通喝止,他即便再愤愤不平,也能堪堪止住。至多面上过不去,小心为自己辩驳几句,但最后也定会在我爸拔高的声调中,彻底没了动静。

细细想来,这样的相处模式在亲情中其实很常见。所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万物相生相克,人也一样。但你不能说,那就不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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