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晓渝
(一)
陈旧的街灯,泛黄的橘光,简陋的候车亭。
来来往往的行人,步履匆匆,在阑夜月色的流淌下,面色漠然。
他蜷缩在冰冷的石板上,用那把老式的口琴吹着不知名的歌。
没有谁的注视与拍掌,他不是流浪歌手。
在生与死的夹缝中,执拗地与时间对峙,他只是个乞丐。
该乞求什么呢?
(二)
男人来到清水镇的那天,恰好下起了淅淅沥沥的春雨。
接连好几个礼拜,他都只身一人,或正坐,或斜躺,在候车亭下漫无目的。南方入冬,于沿海小镇而言,还是有几丝凉意侵入骨髓。男人却一如既往地穿着单薄的衬衣和秋裤,脏得已经辨不出原色。他的肩膀上披着一床棉被,红紫相间,几块补丁清晰可见。
那些叼着烟浑身酒气的大佬,挺着肚腩,摇头晃脑地走到他面前,斜着眼睨他。他不动声色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混沌的眼睛,警惕地瞪着看他的人。中年男人便自讨无趣,伸手摸了摸脖颈上的铂金项链,摇头晃脑地走开。
男人向来都是闲来无事的,视线总定格在空气中的某个点,发愣。
平素里陪伴他的,是一把同样肮脏的口琴。他像是行一个庄严的仪式,小心翼翼地从裤袋中掏出那把银白色的布鲁斯口琴,用袖口将琴口来回拭擦两遍,才轻缓地放在嘴边,旁若无人地吹起来。
男人吹的都是老式的民谣,说不上名字来。琴声像清冽的流水一般,潺潺缓缓,时而绵长,时而急促。他握着口琴,面如白纸,紧蹙着眉,微微眯起眼,说不上是陶醉,还是揪心。
男人来到小镇上的第三个礼拜,农历三月二十三,恰逢妈祖生辰。
于镇上而言,这可不容小觑。绿化带的泥土上,从小镇的东北延伸到西南,全都插上五彩缤纷的彩旗,热闹沸腾的气氛一点都不输给过春节。他眯着眼,望着仁和街熙熙攘攘的人群,嘴角弯弯。
有一个高挑纤瘦的女人尾随在队伍后面,步伐沉重,双手似乎因紧张地攥在一块,眼神却死死地盯着前方。
男人惊奇地望向她,头一回看见了一种压迫的信仰在她的视线里缓慢地衍生开来。
她并没有停留多时,只是朝着前方的中年大妈急切地挥了挥手,皱着眉跑开了。
翌日,男人一如既往地在候车亭下,吱吱呀呀地吹起口琴,却总是心不在焉,对不上调。想起昨日的身影,温和的笑意。
他心说,原来这就是思念的味道。是苦的。
拂晓的一抹朝阳徐徐裹住他的身躯。风过处,拂来清淡的玉兰花香,灌入呼吸里。男人或许是觉得别扭,晃了晃僵硬的手臂,叹了口气。
镇上终日烧香拜佛满怀慈悲心的大妈,见着了他,站在不远处听他吹完一首曲子,就自掏腰包,塞给他几张票子或几枚硬币,怜悯地用闽南方言安慰他几句,声线温柔。
男人听不懂,却没有推辞,只是向前倾了倾身,算是致谢。偶尔遇上能讲几句蹙脚普通话的大妈,也会礼貌地应和几句。
后来,镇上的只言片语就这么流传开来:有一个从北方来的流浪汉,姓焉单字青,总赖在西街第二个候车亭下不走,时而吹口琴,颇有闲情逸致。
女人就是在听说过焉青以后,把玩着刚洗过的湿漉漉的棕色卷发,水珠顺着她的锁骨下淌。她披着碎花的披风,踩着铿锵的银白高跟鞋,神采奕奕地朝焉青走过去。
他认出她来了,就是在妈祖生辰那日,走在队伍最后的那个女人,也是他连日里心心念念却似乎无从挂念的那个女人。
焉青狠狠地咽下口水,喉结滚动着,眼神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孩皎洁的脸庞,凹凸有致的身躯,有几分出神。她晃着腿坐在他的右手边,微微笑了笑,从口袋中抽出一包利群,娴熟地点了一根,塞在嘴里抽起来,说,“他们说得没有错,你长得真俊。”
他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甩开手臂拼命拭擦了嘴唇,迅速地凑上去,蜻蜓点水地碰在女人的右脸颊上。倏地,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扭着脖子,手足无措地呢喃道,“对不起……”
“没有关系的。”女人把纤长的手指搁在他的肩膀上。
他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脏。”
“没有关系的,”女人再用细腻的声线重复了一遍,明亮的眸子干净得没有任何杂质,“你有没有钱?有钱就来找我。”
焉青如梦初醒地瞪了她好一会儿,瞪得女人毛骨悚然。她不动声色地挪开手,缓缓开口道,“我在石秋路的七十四号等你。”
(三)
失魂落魄的眼睑,肮脏至极的名与利。
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作呕的冲动呢?
在潜移默化中,一股浓墨,把生活涂得面目全非。
不可一世的冷笑,漠然的离家,终有一天,消融得什么都没有。
不要忘记,你永远十八岁。
不要忘记,你只是谋生的傀儡而已。
(四)
后来的某个清晨,镇上的人们诧异地发现,流浪汉焉青把候车亭收拾得一干二净,卷着那一床棉被,目光游移,徘徊在石秋路的七十四号房门口。
阳光是从东边的罅隙中泄漏下来的,七十四号沉寂在一片茫茫的阴霾中,有几分死寂。焉青在石秋路上踢着小石块,睨着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扭着纤细的腰,勾勒出令人失神的小碎步,在暮色四合时,往那间亮着红灯的七十四号走去。
焉青始终没有迈出步子。
七十四号门口总有一把简陋的塑料椅子,椅子上坐着穿着朴素的中年女人,吧唧吧唧地抽着旱烟,再妩媚地瞟一眼路过的男人。他们要么是加快步子匆匆逃开,留下女人不屑的唏嘘声,要么是流连忘返地回眸几眼,就被凑上来献殷勤的女人拉进屋里。
路对面的石板上,焉青茫然地坐着,想起那个女人拘谨青涩的笑,讲着和外貌不相匹配的挑逗的胡言,再望向二楼暧昧的红色光线,竟不由自主地想逃。
凌晨时分,女人终于从七十四号走了出来。
她颤抖地走在瑟瑟的寒风中,只身一件淡紫色的紧身裙,搀扶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男人喝得烂醉,神志不清地伏身吻了吻她的脖颈。她没有拒绝。
焉青冷笑一声,恍惚间才意识到,她本来就不应该拒绝,这就是她的职业需求。
“他妈的,我在做什么……”
不知哪来的勇气,让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甩下那床棉被,单枪匹马地穿过空荡荡的人行道,目光如炬,凝视着面无表情的女孩,也凝视着她臂膀上一小块的鲜红烙印。
“你受伤了?”
女孩不可思议地昂头,焉青慌张地蹙起眉。她下意识地把搂着男人的右手放开,男人一个踉跄,嘴里含糊不清地骂着几句粗口,一挥手,一掌就要落在女孩的脸颊上。焉青死死地攥着他的胳膊,吼了一声,“你他妈给我滚!”
男人却突然如受惊的兽,骤然温顺了下来,摇摇晃晃地朝着路的另一边走开了。
“还好他喝醉了,不然也不会这么轻易就放过你。”女孩的眼角涣泪,轻喘着气,无力地跌坐在路边的花圃旁,抬起头用复杂的眼神望着他。
“怎么身上有那么多伤口?”焉青在一刹那间分不清是无奈还是哀怨,只能哑着声质问。
“他昨晚老要拿啤酒瓶砸我,我反抗了,他顺手拿烟头掐我。”
“……痛吗?”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女孩笑了,“你说呢?”
“你叫什么名字?”
“刘溪,溪是溪水的溪。”
两人陷入了尴尬的缄默中,各怀心事,谁都没有开口。风过处梧桐瑟瑟的抖动声,摩托车发动的引擎声,囚禁在草笼的公鸡的啼叫声,一并交错聚拢,再吹散。
但是下一秒刘溪想,并没有比焉青说话时更加震耳欲聋的声音了。
焉青说,“不要去干那个工作了,你做我的女朋友吧,我养你。”
(五)
互不相交的两条轨道,骤然之间重叠在一起。
是谁还站在阴霾中,闭着眼,不愿意望见没有黎明的白昼。
他与她,把生活都抛下了。
他与她,享受的是虚无缥缈,承担的是如嫖客事后的决绝与冷漠。
留下满场看戏的人,皆是哑然。
还需要灯光暗下以后起身拍手叫好吗?
(六)
六月的小镇上,纷沓而至的便是各种或荒诞或让人信服的流言蜚语。无论版本如何被添油加醋,归结起来就是,流浪汉焉青与妓女刘溪在一起了。
那样的“在一起”,被传到大街小巷传出更深层的含义却是,两人住在一起了。
焉青在十一街上租下了一处民居。前些年,自从两次突如其来的火灾,把狭窄的屋子简陋的家具都烧焦以后,民居再也没有住过人,租金自然降得低。
镇上迷信的人都说:这是颇有灵气的房子,本就不适合住人。
但是焉青没有钱,他倾家荡产也只能租下它。
倒是刘溪兴致勃勃地搬来她满橱的碎花长裙,神采飞扬地对她同行的小姐们炫耀。她摆弄着涂满嫩绿色的指甲,信誓旦旦地对焉青说,“住什么都不重要,只要能在你身边就好。”
焉青温和地注视着自己的女人,她用刚咬过馄饨的白皙的牙齿,把情话咀嚼得这么动听。
东方破晓时,焉青就披着沉甸甸的渔网,吹着口琴,招摇地走在小巷子的青石板上。他就这样大大咧咧地走上三公里,在浦头港口跳上木船,划动船桨,望着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扬起一层又一层的水花,依然是不动声色,只眯着眼笑。
他吹的曲子一改以往哀伤而沉重的气氛,反倒有几分畅快。
于是洗心革面的流浪汉焉青,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小镇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们说,焉青是被狐狸精刘溪迷住了眼,稀里糊涂地成为那个女人的备胎之一。私底下,不知要付给那女人多少钱。更有甚者偷偷摸摸地多言,焉青一下海,她就再回到石秋街的七十四号跟别的男人乱来。
他们说,刘溪这回是遇上对的人了,为了焉青勤勤恳恳,每日都老早起来给他煲汤喝,鲫鱼汤草鱼汤跳跳鱼汤, 香味能飘到十公里开外呢。
心细一点的人突然提及了一个困扰小镇人们很多年的问题:这究竟刘溪是谁的闺女呢?
镇上姓刘的人家不多,一户是萝北街的老寡妇,孤苦伶仃大半辈子,膝下无子,孤僻得很。剩下的就是张副镇长的那户,他老婆姓刘,平素里讲起话来从不经脑袋,也不怕有什么后顾之忧。他们有两个儿子,出落得高挺,在市里的政府机构里工作,来去都有专车接送。
人们猜了又猜,最终想,也许刘溪同样是外乡人吧。
但是无论流言蜚语再怎么多,焉青都一如既往地护着刘溪。
刘溪时常眨着泛起泪光的眼眸,哽咽地问他,我当了这么久的婊,到头来,还是会害了你,害你被他们说得不成人样。你为什么不去找一个正经的女人?
与此同时,焉青就抬头去看漆黑的苍穹上点缀着几颗发光的星星。他伸出手来,覆住刘溪的眼,缓缓地把滚烫的眼泪拭去,一股咸涩海水的气味塞满了她的鼻息。他说,乖,不要哭,你可知我遇见过最美丽的女人就是你?你却还总讲这些没有意义的话。
那时候,焉青并不知道,原来流言蜚语是会杀死一个人的。
(七)
当所有人都唏嘘,他也踏上另一条路。
而天涯的海角有谁感叹,终于还是回不了头。
她去寻找她的生活,不再有牵挂。
可没有说完的情话,已为他开篇,何时再收回呢?
(八)
至此,镇上所有讲故事听故事的人都以为,这就是结局。
但在几乎完满的句号划上前,张副镇长操着马刀,气势汹汹地冲到十一街,扯着嗓子嘶吼着焉青的名字。那些爱凑热闹的人们围成一个圈,指着张副镇长议论纷纷。
焉青从十一街的另一端走来,步伐轻快。他把双手背在身后,决绝又无所畏惧。
前一瞬间还飞扬跋扈的张副镇长,下一刻就被把臃肿的身躯抱成团,在焉青的拳打脚踢下唯唯诺诺地求饶。人们发扬了列祖列宗遗留下来的爱凑热闹的传统,没有胆量叫好,多是在远处,面面相觑地窃笑,嘲讽一向狗眼看人低的张副镇长狼狈不堪。
沿着焉青方才走来的路,刘溪跑得匆匆忙忙,甚至甩掉了一只八厘米的高跟鞋。她泣不成声地冲上去抱着自己的男人,口中模糊地呜咽着。张副镇长无声地瞪着她,怒火中烧。
“他是我阿爸,他是我阿爸……”
“阿青,我求求你,不要打他了……”
事实最终水落石出。刘溪是张副镇长和外面不干不净的女人的私生女。自是认识了那女人后,把为自己生下两个儿子的妻子逐出家,许给女人名分。张副镇长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和女人对等的条件是,忍痛割爱,把年幼的刘溪交给石秋路七十四号,原来抚养过女人的妈妈桑抚养,并威胁她对谁都不得开口。
所以刘溪才会在张副镇长连滚带爬时,用力地扯着自己亮丽的卷发,如发狂般,结结实实地踹在他的脊背上。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你不配当我阿爸,你不配当我阿爸……”
那晚刘溪没有回家。她就坐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泣不成声。哭累了就靠在焉青的肩膀上,抽泣着,把眼泪鼻涕全都抹在他廉价的衬衫上。焉青唤她,她也不应,试着起身背她,她却浑身无力地瘫倒,似乎抽光了所有的力气。
周围人或嬉笑或怜悯,有意地在子时还搬来几把板凳,一面装模作样地泡茶消遣,一面用余光瞟着狼狈不堪的刘溪。
恼羞成怒的焉青什么都没有做。但他分明看见了有一把锋利的匕首,从那些人的喉咙里恶狠狠地插进去,再拔出来,鲜血四溅。
喧哗的街道无尽延长,在那样明媚的清晨里,焉青为刘溪煮好了一锅热气腾腾莲子汤。
他弯下腰来,温和地抚摸刘溪细腻的脸颊,尔后轻轻地吻了吻她苍白的嘴唇,没有说话。焉青披上厚重的渔网,踏上每天必经的那条小巷。刘溪如痴如醉地望向他硕壮的身躯,好像心中还是保留着一个角落,自己出不去,他也进不来。
焉青当然没有预料到,那一面,连一句话都还没有来得及说,竟成了最后一面。
就在三伏天时节的南方,肆虐着一场猝不及防的台风。刘溪前一夜还守在老旧的电视机旁,看完一场天气预报,解说员反复地提醒,风力的级别之大,一定不能出门。
然而她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对焉青说,“没什么,只是起风了,下一点阵雨……你记得带上斗笠。”
焉青笑眯眯地把她搂进怀里,“风吹雨打都没有关系,不然怎么挣钱养你?”
“那你明天早上能给我做一碗莲子汤吗?”
“当然可以。”
焉青出海的那天,他租下来的那间民居竟又猝不及防地着火了。
周遭的几个邻居慌乱了阵势,各自拎着脸盆木桶在叫喊声中泼水,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喊,“刘溪还在里面!你们谁去救救她!谁去救救刘溪!”
拥挤的人群中突然碰出一个肥胖的身躯,带着一点笨重和慌张,奋不顾身地冲进火海里。身后是杂乱无章的唏嘘声与劝阻声混在一起,最终消防车咿咿呀呀的鸣笛倾覆所有。
谁都没有看到焉青。
没有看到那个在街角搂着刘溪,轻吻着她的额头说一生一世再也不分离的焉青。
火星飞溅的十一街上,依旧是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冷漠又善良,他们忙前忙后地救火。
有谁已然意识到,这个故事,不需要再有结局了呢?
后来,昏迷不醒的刘溪和同样昏迷不醒的张副镇长被连夜送到市医院里。
再后来,这两个与小镇本不相符的人就这样杳无音讯的消失了。
(九)
三个月后,南方小镇入冬了。
那些依然闲来无事的人们,早把候车亭下的流浪汉焉青、石秋路七十四号的妓女刘溪和她那个在外面找小三的阿爸张副镇长忘得一干二净了。仿佛一段从来没有发生过的故事,在潜移默化中,被时光不着痕迹地冲刷而去。
也对,你见过一块砖头能把风平浪静的海面扬起千般风波吗?更何况是一小石块呢。
只不过,候车亭下多了一个蓬头垢面,讲起话来带着东北腔的女人。她顶着鼓鼓的肚子,时而痛得全身发抖,时而却眉眼弯弯笑得开怀。
逢人问及时,她便摇晃晃脑地说,她的名字张念青,从北方来,无家可归。
她也吹口琴,一把崭新的布鲁斯银白色口琴,被她庄严地用手帕包好,放在脏兮兮的裤袋里。只是吹起时如不着调的噪音般,实在让镇上的人不敢恭维。
她说她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便会有人调笑地问她怎么会怀孕呢?她闭着眼突然抽泣起来,如猛兽一般捶胸顿足,刹那间什么都说不出来。
于是清水镇上的人都说,她多半是疯了。
她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