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三奶奶有两个儿子,一个叫铁脖儿,一个叫朱儿。铁脖儿大爷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做臣儿,二的便叫做二。朱儿叔亦有两个儿子,大的叫文广,小的叫文阔。
长江三奶奶死了以后,兄弟俩分家另过不说。
忽一年的夏天,我放假回家,听说铁脖儿大爷的大儿子臣儿死了。心中着实惊讶,便问老张。老张说:“自己喝了药了!死在村北的河滩上。”问为什么呢,总不过生活艰难,无力维持。问怎么艰难法呢?他们夫妇二人都有病,挣得没有花的多。一来二去,就苦了恼了。
正合了“贫贱夫妻百事哀”,他们夫妇俩是时常闹别扭的。臣儿一夜未归,他媳妇也不去理会,以为左不过是到铁脖儿大爷家里歇息去了。到了第二天,来到这边一问,没来!吃了一惊。打电话呢,总是不接。这才着了慌。连忙发动人去找。后来终于在村后的河滩上发现了他的尸体。手里尚攥着药瓶子,嘴边咕嘟着些白沫。
众人张罗道:“快叫救护车!”却无一人动,都等着铁脖儿大爷来了示下。一会儿,铁脖儿大爷得了信来了,伸手往他儿子鼻子底下一探,说:“完了完了!”众人说:“去医院吧?”铁脖儿大爷将脖子一拧,鼻孔里哼出一声来,说:“说呀!不是钱么!”
然而村里始终议论纷纷。有个信基督教的立山婶子说:“他的灵魂还在空中飘浮,料还有的救。”别人也说,听说过有人喝了药,还会自己醒转来的。三人成虎,说的铁脖儿大爷也心里活泛起来。无奈儿子已经埋在地里了,又不好再挖出来。只得派了老二将一根塑料管子一直伸到棺材外面,时时去探听。然而一直也没听到臣儿活转过来的消息。过了几天,大家也就慢慢忘了这件事。
臣儿的遗孀身体又不行,嫁又嫁不掉,带了个孩子在家里,孤儿寡母地继续过。
且说朱儿叔家里的事情。有一年冬天,我往家里打电话,老张说在朱儿婶子家里忙丧事。我惊问怎么了。她说朱儿婶子死了!朱儿婶子和几个妇女同去打工,过马路的时候,别人都过去了,偏偏她过的时候,路上飞一般奔来一辆车,登时就把朱儿婶子撞飞了出去!到落下来,就没用了的。
出殡的那天,别人犹可,把个朱儿叔哭个不住。往外抬棺材时,他追着出来,唤着朱儿婶子的名字哭道:“兰芳,你真的走了啊!”观者无不动容。
今年夏天铁脖儿大娘跟着老张干活。待到发了工钱,得了500多。不几天,就被朱儿叔借了300去。大娘问他:“兰芳摊事儿的时候人家赔的钱呢?你舍不得花还是存起来还不到期?”朱儿叔说:“嫂子呀!我有钱还用得到来借么?文阔娶媳妇儿,又买车,哪一个不要钱?”可怜兰芳一条命换来17万,不出两年就没了。
前一阵我去赶集,在包子店里遇到朱儿叔。他说他在盖楼的那里看料。值一天一夜班,歇48小时,一个月900元。他说:“相当于半个月挣900呀,还不行么?”他的腰弯的实在厉害,吸烟吸得牙黑极了。他很满足地笑着,自我安慰着,真让人不是滋味。
我说:“我的理想是我朱儿叔别再跟我铁脖儿大娘借钱了,因为我铁脖儿大娘也不好过。”老张说你能管得了这个么。
今天早上,铁脖儿大爷突然给老张打电话,说朱儿叔死了!这一惊又是非同小可。说昨天晚上朱儿叔给他打电话,说:“我喝了药了,你快点来!”铁脖儿大爷问是怎么回事,他就说不了话了。铁脖儿大爷赶快去,然而大门插着,推不开。又叫自家二小从墙头上翻进去,朱儿叔已经嘴里边往外咕嘟白沫了。二儿问:“叔!叔!你怎么的了?”他已经说不出话来。铁脖儿大爷在外急得跺脚,让二儿赶紧先把门打开。二儿打开了门,他们赶紧把朱儿叔弄到车上预备送医院。朱儿叔此时连车都上不去了。
连去加来一个钟头,他们依旧回来了。已经没指望的了。
老张一早便去帮忙张罗。朱儿叔的二儿媳妇抱着孩子,骨嘟着嘴站着。老张问她,你爸爸怎么的想不开?她说:“谁知道他想到什么了!”大家都说如果兰芳在,两口子多少挣点钱,有事互相开导一番,也走不到这一步。
今天我去朱儿叔家里找老张拿钥匙。一进门,没防备朱儿叔直愣愣躺在灵床上赫然出现在眼前,倒把我唬了一跳。他的儿子也望见了我,彼此笑又不是,哭又不是的。我连忙退出来。
两个孩子在村里荒草地里跑,看着一个像是臣儿的儿子似的。两只喜鹊在树枝上站着,侧耳听着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