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27日
河洋小学的财会室里,人头攒动挤满了从各村小来听传达调资会消息的教师们。身上背着干旧的各种挎包,蔫搭蔫搭的。皱巴巴的衣服上沾着粉笔灰末儿,破旧的皮鞋和挽起的裤腿给新鲜的泥土包围着,填没了脚与脚之间的空隙。
财会室外面正对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走廊。清晨的太阳光从破了的窗户玻璃斜射过来,光柱子落在财会室里面晃动着的几个旧挎包上。
那些背旧挎包的大清早赶来,到了学校,气也不透一口,便来到会计办公桌前面占卜他们的命运。
“只涨基本工资,平均三百,绩效工资县里没有钱发。”学校的会计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
“什么!”旧挎包朋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一会儿大家都呆了。
“中央台新闻里说,这次工资套改不是四部分么?”
“基本工资要涨,绩效工资更是大头。”
“那里有涨这么点儿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们不知道么?全国就业形势严峻,好多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抢个饭碗象抢狗屎一样,能涨点就已经不错了!”
刚才出门犹如赛龙船似的一股劲儿,现在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了。从前年末说到今年的教师工资改革,全国两会后终于提到日程上。据说向西部农村教师倾斜,加上绩效工资和津补贴每人可以涨上千儿八百元,谁都以为该得透一透气了。那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却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还是改行的好,我们回家带娃娃吧!”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的愤激的话。
“嗤,”会计冷笑着,“你们改行,中国教育就垮了么?每年大学毕业生多的是,本科、硕士还有海龟,等这碗饭吃的人多着呢。”
本科、硕士还有海龟,那是遥远的事情,仿佛可以不管。而放弃比较固定的半铁半泥饭碗去改行做零霸天,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怎么能够改行呢?在城里买房的贷款是每月必须还的,为了供养上高中的学生,买辅导资料,交补课费,爹妈生病吃药借下的债也是要还的。
“我们到广东的私立学校去吧,”在广东,或许有比较好的命运等候着他们,有人这么想。
但是,会计又来了一个“嗤”,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不要说广东,就是到北京城里去也一样。县里开会讲的明白,这次就涨这么点,绩效工资慢慢来,政府是欠帐不赖帐。”
“到广东去教书没有好处,”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都这把年龄了,还折腾什么啊,去广东那么远,家里怎么照顾?咱这文凭人家能够看上眼?”
“刘会计,可不可能是县里没吃透文件精神,您再查查?”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
“查查,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我们是层层传达的,政策性非常强,我开会时是竖起耳朵在听。你们要知道,全县万把个教师,涨高了还不把财政掏空?”
“这次涨得实在太低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过去工资虽然低,物价也低啊,特别是房价,比现在低好几百一平方;我们想,这次总该涨上个五百块吧。那里知道只有三百块!而且还是平均数。”
“刘会计,您替我们反映反映,把绩效工资一并发了吧。”
“刘会计,我干了几十年了,职称又低,学校能不能考虑实际情况想点办法。”
坐在一旁的出纳员听得有些厌烦,把嘴里的香烟屁股扔到地上,睁大了眼睛说:“你们涨也叫不涨也闹,嫌工资少,不要教书好了。是你们自己选择当老师的,政府并没有请你们来。只管多罗嗦做什么!现在等着进河洋小学的人有的是,你们不干,自然有别人来干。你们去校长办公室看看,桌上求职简历都好多份了。”
三四个旧挎包从门外走进来,旧挎包延伸上去是表现着希望的酱赤的脸。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沾满泥土的裤腿上。
“听听看,涨多少钱。”
“比传说的差得远,只有平均三百块!”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
“什么!”希望犹如肥皂泡,一会儿又进裂了三四个。
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饭碗还得小心翼翼捧着;而且命里注定,只有继续干教书的行当,好歹旱涝保收,富不了也饿不死,而空口袋里正需要人民币。
在职称高低和工作年限长短的比较中,在对照工资套改表一阵嘀咕盘算后,大家安静了下来,认真的核对财会室里张贴出来的每个人应该涨的工资。纷纷签了字,把自己以后的青春托付给了即将到手的或多或少的一叠钞票。
“刘会计,下个月能够领到新工资吗给?”涨了工资不能马上领到手,好象又被打了个折扣,怪不舒服。
“村小教师素质低啊!”夹着一支水笔的手按在计算机键盘上,鄙夷不屑的眼光从眼镜上边射出来,“涨都涨了,难道国家说话不算话,谁好少给你们一个铜板。这事这么复杂,难道象吐唾沫在手心那么容易,耐心等待吧。”
“那末,再下个月能领到吗?什么时候补发呢。”从会计的口气判断下个月领新工资是没戏的了。
“吓!”声音很严厉,左手的食指强硬地指着,“这是政府决策,他不拨款你搬石头砸天?!老师们,讲政治,懂吗?”
想早点领到新工资和讲政治联系到一起,这个道理弄不明白。但是谁也不想弄明白;大家看了看工资表上的数字,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的一眼,便默不作声了”。
一批人咕噜着离开了财会室,另一批离完小较远的人又匆匆跨进门。同样地,在办公桌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赶走了乍听到工资改革消息时所感到的快乐。同样地,在张贴出来的工资表前嗟叹彷徨一番。
河洋镇街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旧挎包朋友今天上镇来,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老婆交代猪饲料快完了,须得买一袋两袋回去。洗衣粉也要带几包。香烟可以在村子里的小商店买,那是零售价,太吃亏了;如果买条数,就便宜了些。挂在服装店里的各式衣服听说比县城便宜些,女人早已眼红了好久,今天说了要跟来瞧瞧,自己买一件,儿子或女儿也得打扮打扮,都有了预算。有些女人的预算里还有一瓶廉价的洗面奶,一个地摊上卖的电吹风,或者给已经到青春期的孩子带上一瓶遮离水、粉刺露什么的。难得今年政策好,开始给教师加工资,让一向捏得紧紧的手稍微放松一点,谁说不应该?还债,交学费,添置点小电器,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对付过去之外,大概还有多余吧。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有些人甚至想买一个饮水机。这东西实在怪,冷热水都有,不用生火,想喝开水一开龙头就成;比起暖水瓶来,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他们咕噜着离开财会室的时候,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这回又输了!输多少呢?他们不知道。总之,挎包依然蔫搭干瘪,心里面依然空空荡荡,所有的计划打算都象那天边的浮云,至于什么时候领到新工资和补发的钞票,这要等政府说了才知道。
输是输定了,马上回家去未必就会好多少;难得上一次街,镇上走一转,买点东西回去,也不过在输账上加上一笔,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于是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拖着短短的身影,在已经城市化了的小镇的街道上走。嘴里还是咕噜着,复算究竟每个月增加多少钱,抱怨着乡村教师是二娘养的。旧挎包朋友手里夹着劣质香烟,眼光只是向两旁的店家直溜。跟来的女人给店铺里琳琅满目的化妆品,护肤品以及红红绿绿的各式发夹勾引住了,赖在那里不肯走开。
“物美价廉,绝对名牌哟,正宗欧莱雅,买一瓶去,”故意作一种引诱的声调。接着那边是“今年过节不收礼哎,收礼只收脑白金—— 老师大姐,涨工资了,买几盒带带回去孝敬老人吧。”
“喂,老师哥,这里有各式时装,特别大减价,二十八元随你挑,要不要给老婆孩子捎两样回去?”
欣欣利缘老福兴几家的店伙特别卖力,不惜工本叫着“老师哥老师姐”,同时拉拉扯扯地牵住“哥哥姐姐”的破挎包;他们认为惟有今天,“老师们”的购买欲望是强烈的,这是不容放过的好机会。
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之后,“老师哥”把刚到手的钞票一张两张地交到店伙手里。老婆交代的猪饲料,洗衣粉香皂之类必需用品,不能不买,只好少买一点。整条香烟价钱太“咬手”,不买吧,还是在村边小点一包一包的买吧。服装呢,现在还能将就穿,就算了。化妆品拿到了手里又放进了橱窗,饮水机更是不敢问津。有几个旧挎包估摸是被儿子催得没法了,便给他们买了最便宜的随身听。至于MP3、脑白金之类的只好留待以后了。
几个年长些的“老师哥”还是在卤菜摊上切了斤把猪头肉,顺便买了一瓶江津老白干,准备回到家里和老婆儿子打个牙祭。几个嘴上无毛的“小挎包”便走进一家小火锅店,叫上两瓶啤酒,边吃边神侃。他们这次涨得最少,可他们的优势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惟有他们并不觉得有多少不快乐。
酒到了肚里,话就多起来。相识的,不相识的,落在同一的命运里,又在同一的店里喝酒,你端起酒杯来说几句,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中听的,喊声“对”,不中听,骂一顿: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
“老子教书几十年了,连县城的超市小妹工资都比我多!”
“前几年还算过得,工资不高,物价却平稳,学校有时还发几个。现在学生也不交费了,学校买扫帚都要向镇上要钱,别说奖金了。满以为这次能涨个千儿八百,结果这个样!”
“上面政策倒是头头是道,文件暖人心,下面就走调,没钱俩字就把我们打发了。”
“涨这点钱还不够和女朋友见面的交通费!”一个“小挎包”看来是刚谈上恋爱,现在没有照顾了,和恋人隔了好几个乡镇。
“为什么要死呆这里呢,我就不信了,老子到重庆城里当棒棒,到县城拉三轮也比当老师强!大不了教委把我开除了!”
“你们年轻人趁年轻该出去闯闯,我们没有办法了,知识老化年龄偏大,拖家带口的,只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了。等过几年托人塞点钱办个病退,再出去找点事做,挣几个零花钱,听说城里看门的都有六百块呢。”
“书真个教不得了!”
“辞职擦皮鞋去,开个擦鞋店,只要放得下脸来,我看擦皮鞋倒是满写意的。”
“擦鞋去,不用瞧校长的脸色了,也没有家长来聒噪了,好打算,我们一块儿去!”
“谁出来当老板?他们擦鞋店的有几个老板打伙,谁当老板谁出本钱,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听老板的话。”
“我看,到东莞去做工也不坏。我们村里的小王,不是么?在东莞什么厂里做工,听说一个月工钱有两千多。两千多,顶我干三月了!”
“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东莞老板可精了,老让加班,算起来实际薪水很低,你没听说好多的厂因为招不到工人关了门,小王去温州了,你还不知道?”
路路断绝。一时大家沉默了。酱赤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个个难看不过,好象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
“我们辛苦教书究竟为什么呢?”一个人呷了一口酒,幽幽地提出疑问。
就有另一个人指着火锅店对面墙上的标语的说:“一切为了学生,为了学生一切,为了一切学生。我们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啊。我们要当不吃草的却要跑的马儿,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照亮别人燃烧自己。”
“法律规定我们的待遇不低于公务员水平,我怎么就不觉得呢?我们村的小李子在镇上当个国土员,没几年就在城里买了小洋房,我怎么工作了半辈子还买不起房呢?”
“谁说我们工资低于公务员了,他们工资并不高哪去,只是奖金高,你没有听说一等公民大沿帽吃了原告吃被告啊,有些单位靠罚款就可以修别墅,上次不是曝光了我们县的交警别墅吗?谁叫我们是当教书匠的命呢。”
“要是让我们自己定月薪,那就好了。凭良心说,一千五一月,我也不想多要。”
“你这傻B,在那里做什么梦!你不听见么?县里当官的老是说是我们当老师的把财政搞穷了。”
“那末,我们是为国家培养人才啊,没有我们祖国的花儿朵儿怎么办?我们这么劳累,凭什么就该山珍海味认不全!”
“我刚才在想:现在不重视提高教师的待遇,恐怕以后没有人愿意当教师,即使当老师也不安心,教育永远是个烂摊子。”
“就你忧国忧民,怕是离了胡萝卜还成不了席了。老弟,你醒醒吧。”
“到北京上访去,找中央评评理!”理直气壮的声口。
“去年重庆主城哪个区的老师不就……?”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网着红丝的眼睛向岸上斜溜。
“还不是给疏导回去了,知识分子,嘿,给根牛毛就当了针。”
“管他呢,得过且过吧!”
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议决案。酒喝干了,饭吃过了,大家各自拍屁股走路。火锅店里便只剩下一片狼藉的碗盏和一堆空酒瓶。
这种故事也正在县城的各乡镇上表演着,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
“尊师重教”在这些故事面前仅仅是一句时髦的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