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生小学毕业就辍学了。学不进去,加上家穷,十三岁的孩子,还拖着鼻涕,就跟着本家叔叔走街串户的学做木匠。他的理想是当大工,因为大工每天都会被雇主家好吃好喝好烟好酒的伺候着。根生是饿怕了,做梦都想饱吃一顿。
叔叔是瞧不起根生父亲的,连带着也瞧不起根生,借口根生年纪小,只让他打杂,比如让根生帮他扯个锯,或者帮他拉个墨线这种简单活计。每当叔叔要下木料,就指派根生帮他回家拿件褂子,或者拿双袜子什么的。有时干活的地方离家远,来回要走一天,等根生气喘吁吁拿来了褂子,袜子,叔叔的木料就下好了。
两年过去了,根生不流鼻涕了,个子也蹿了一截,鼻子底下冒出来一层毛茸茸的黄胡须。根生妈是爱贪小便宜的,就跟根生说,用叔叔打家具的下脚料给家里打个小板凳。根生瞪大了眼睛,说,叔叔没教过我,我哪会打板凳。他妈吼他,那恁会什么?根生理直气壮地说,会扯锯,拉墨线。他妈骂他笨,说他没眼色,叔叔不教不会偷着学。根生很委屈,噙着眼泪说,叔叔干活时,我也没闲着,帮叔叔回家拿东西去了。他妈就数落他是死心眼,猪油蒙心了。
根生十六岁上,舅舅从西安回河南探亲,舅舅很小就参军了,舅妈是西安人,怂恿舅舅转业,明确表态不回河南,西安多好,十三朝古都,舅舅是惧内的,就转业到了西安。舅舅这次荣归故里,大背头油光水滑,藏篮毛料中山装笔挺,一副衣锦还乡派头。
根生妈辗转得到弟弟回家探亲的消息,立马跑到根生干活的那家,也不说话,拉起根生就走,手上使了点劲,也是显示着不由分说的意思,这是做给小叔子看的。根生妈牵着根生的手,急匆匆地往娘家赶。根生几次想甩掉母亲的手,他都是比母亲高出一头的小伙子了,还让母亲牵着手,多没面子。怎奈母亲死死地钳着他的手,他哪里有机会挣脱。
根生妈见了多年不见的弟弟,也不问候,直奔主题,反手一推,把根生推到弟弟面前,说,恁外甥就交给恁了,省城比乡下机会多,好孬都不会饿死。都说外甥像舅,一点不错,这舅甥俩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都是小眼睛,肿眼泡,姜黄皮肤。舅舅看着根生,就像照镜子,仿佛看见了三十年多前的自己。舅舅笑了,问根生愿不愿意跟他去西安。舅舅一笑,根生觉着舅舅很亲切,他正在变声期,嘎着公鸭嗓子表态,只要能吃饱肚子,他愿意。
这样,根生告别了叔叔,告别了做木匠大工的理想,跟着舅舅来到了西安。
在舅舅家,第一顿早饭,根生就吃了六个蒸馍,喝了两碗稀饭。舅舅问根生吃饱了没有,根生摸着肚皮,肚皮还松着,再吃六个蒸馍都不一定能填满。舅妈在边上没吱声,根生偷偷瞄一眼舅妈,小声说,差不多饱了。
吃过早饭,舅舅先是打了一个电话,接着领着根生出了门,来到一家单位,径直走到总务科,推门进去,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看见他们,腾地站起身,做着立正姿势,两手并拢,贴在裤缝上,抬头挺胸,操着西北普通话声音洪亮地说,首长来啦!
舅舅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举起来朝对方摆了摆,说,小贾,在部队上我是你首长,到了地方,就按地方上的称呼,叫我刘局。
舅舅用河南腔普通话随和地跟他曾经的部下说着话,回过头跟根生说,叫贾叔叔。根生看着贾叔叔,摸着脖子,不好意思叫出口。这小贾看起来很年轻,根本就不像叔叔嘛。
这是我外甥,叫韩根生,刚从老家来。舅舅又跟小贾介绍根生。
小贾爽朗地说,欢迎你呀,小韩。说着,伸出手想跟根生握,根生一脸懵圈,涨红了脸,把手藏到背后去了。小贾也不为难他,哈哈笑几声,敷衍过去了。
舅舅说,跟小屁孩握哪门子手,这孩子就交给你了,你就当成自家孩子,该打该骂不要手软。舅舅说完,就朝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过头跟小贾说,单位还有事,我先走了。
送走舅舅,小贾跟根生说,你到维护组跟着刘师傅学习水电维护吧。根生不知道水电维护是干什么的,想问又不敢问,小贾也不给他解释,只跟他说,走!我领你到维护班组找刘师傅去。
刘师傅是五十多岁的清瘦老头,河南人,听说根生是老乡,自然就亲近了许多,又是总务科长亲自领过来的,想着来头肯定不小,对根生更加的热情了。
贾科长走后,刘师傅用河南话跟根生说,水电维修是技术活,要用心慢慢学,真正学好了,那可是实打实的技术,技不压身,走遍天下不怕。
根生不敢说话,只是把头使劲地点,表示着他的诚恳。
刘师傅领着根生到后勤部领了工作服,胶鞋,棉线手套,帆布包,钳子,锤子,起子,电笔等工具,帮着装在帆布包里。根生当场穿上工作服,斜背上帆布包,看起来还真像个维修工人。
说起来根生跟刘师傅老家是邻县,口音接近,他们把黑念喝,刘师傅在单位尽量说河南官话,怕同事听不懂,也怕同事笑话他老土,跟根生在一起,刘师傅就没有那么多的顾忌了,他可以尽情地说他们的方言,方言说起来真带劲。
转眼根生十九岁了,跟着刘师傅学艺三年了。他外表看着憨憨的,心里特别有数。他从来不跟师傅对着干,都是顺着来,师傅对他疼爱有加,毫无保留的把技术悉数传授给他,别人四五年都不一定能出师,根生三年就出师了。
这天,师傅跟根生在外面干活,中午赶不上回单位食堂吃饭,师傅说,根生呀,想不想吃咱们的家乡饭?河南陕西紧邻,又都是北方,在饮食上差别不大,根生想不起来哪种河南饭让他向往,就看着师傅。师傅也不说透,只管朝前走,根生只好紧随其后。
师傅领着根生专拣小巷子走,七拐八弯,像走迷宫,根生都快转迷糊了,师傅在一家烩面馆门前停下脚步,看了根生一眼,就走进去了。
根生一看吃烩面片,心里就不乐意,烩面片有啥好吃的,稀汤寡水,根本就不实在,一碗饭下肚,肚子就撑了,上几趟厕所,肚子又瘪了。
看来师傅是这家烩面馆的常客,他一进门,就操着河南地方话,咋咋呼呼地跟老板和跑堂的嚷嚷,来两碗羊肉烩面片,大碗!刘师傅知道根生饭量大,又交代堂倌到隔壁饼子店替他买一斤葱油饼。
葱油饼先到,根生看着黄灿灿,油汪汪,酥脆的葱油饼,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师傅听见了,说,饿了先吃葱油饼吧,烩面片要一会时间呢。
根生嘴上说不急,等烩面片到了一起吃,眼睛却是不离葱油饼,这时候,烩面片适时的到了,化解了根生的尴尬相。
师傅说,葱油饼是给恁买的,我年纪大了,吃不动了,一碗烩面片就打发了。
肚子里的馋虫让根生顾不得体面,抓起一块葱油饼就往嘴里塞,噎住了,赶紧喝一口烩面片碗里的汤汁,冲下去,这才缓过劲来。
瘦人大多胃肠功能不好,刘师傅就是,他喜欢吃热乎饭,尤其喜欢吃家乡的羊肉烩面,羊肉烩面端上桌,趁热,头不抬,嘴搭在碗沿上,用筷子一下一下把面往嘴里拨,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面捞干净,双手托起碗,把汤汁倒在喉咙眼里,胃里那个舒坦,弥漫了整个身体的角角落落,整个人都精神了。放下碗,嘴里发出一声欢快的哈声,尾音拖得很长,表达着心满意足。
刘师傅用手抹着嘴,看着根生吃饭,他喜欢看年轻人吃饭,年轻真好,吃饭都是那么的香!
在刘师傅的注视下吃饭,根生不那么自在了,本来一斤葱油饼,一碗羊肉烩面能轻松下肚,他多了个心眼,故意各剩下一点,如果吃干喝净,显得他没出息,会让师傅瞧不起的。
刘师傅说,就剩那么一点了,撑一撑,也就吃下去了,别浪费。
根生摸着肚皮,不免再客气一番,在刘师傅再三再四督促下,这才一边吃,一边客套着说,实在是吃不下去了。
吃罢饭,他们没有立马离开,两个人说了一会闲话,刘师傅说,咱爷俩有缘分,我跟恁说句体己话,如果按咱们农村的说法,恁虚岁都二十一了,该为自己做打算了。
根生惊讶地看着师傅,不懂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恁得为自己长远考虑,在这个单位干,永远是临时工,没有前途,将来也不好找媳妇。恁应该自己单干,比如开个自行车修理铺。
听到找媳妇,根生的脸红到了脖子根,低下头看着地面。
恁去跟恁舅舅商量一下,如果同意,我可以帮恁找门面房。
根生是聪明人,知道师傅这都是为他好,他抬起头,看着师傅,表态说,我星期天就去找舅舅商量。
星期天上午,根生到舅舅家去,走到舅舅家大门外,他迟疑地站住了,低着头思量了一会,就又转过身往回走。他不准备跟舅舅说了,舅舅在他心里,还没有师傅亲近,听师傅的话肯定没错。
根生把给舅舅买的礼物,提到师傅家,笑眯眯地往桌子上一墩,也不说话。刘师母操着陕西味的河南话嗔怪他,临时工一个月才拿多大点钱,买这么多东西,真不会过日子,得赶快找个媳妇管着恁!
根生羞红了脸,低下头。刘师傅问,这么快就到恁舅舅家去过啦?恁舅舅是啥意见?
根生大声说,我舅舅没意见!
有恁舅舅这句话,我就有底了。刘师傅在西安呆了大半辈子,也没学会西安话,在家里照旧说一口河南话。他老婆是地道西安人,两口子各说各的语言,总觉得有距离,老婆只好嫁鸡随鸡,跟着丈夫学说河南话,学得不像,她自己感觉不出来,外人听着就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