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智氏遗孤
秋雨初歇，晋阳城洗尽烽烟，却洗不尽人心深处的暗涌。
赵浣重掌赵氏已过半月，政务千头万绪。这日午后，他正在书房批阅竹简，侍卫来报范皋求见。
“主公，边境急报。”范皋神色凝重，“智氏残部在边境频繁活动，似乎在寻找什么。”
赵浣搁下笔：“智氏？他们不是二十年前就...”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范皋低声道，“更令人担忧的是，他们似乎在暗中关注柳客卿。”
赵浣心中一紧。柳随云与智氏的关系，始终是他心头的一根刺。那日宴会上公孙贾的试探，柳随云欲言又止的神情，都让他隐隐不安。
“柳客卿知道这些吗？”
“应该有所察觉。”范皋道，“但柳客卿对此讳莫如深。”
赵浣沉思片刻：“加强边境戒备，密切监视智氏动向。至于柳客卿...我自会问个明白。”
范皋退下后，赵浣独自在书房踱步。权力的滋味远比他想象的复杂，每信任一个人，都要思量其背后的动机。
傍晚时分，赵浣来到柳随云居住的别院。院中柳树新栽，在晚风中轻轻摇曳。柳随云正在院中擦拭长剑，见赵浣到来，收剑起身。
“主公。”柳随云行礼。
赵浣微笑：“私下场合，柳大哥不必多礼。”
柳随云却正色道：“礼不可废。如今你已是赵氏家主，不能再像从前那般随意。”
赵浣心中一叹。自他重掌赵氏，柳随云对他的态度明显疏离，总是恪守君臣之礼。
“我听说，智氏残部在边境活动频繁。”赵浣试探着问。
柳随云面色不变：“败军之将，不足为虑。”
“但他们似乎对你格外关注。”
柳随云擦拭长剑的手顿了顿：“因为我助你重掌赵氏，坏了他们的好事。”
这话合情合理，但赵浣能感觉到柳随云有所隐瞒。
“柳大哥，”赵浣轻声道，“若你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我永远记得，是谁在我最危难时伸出援手。”
柳随云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职责所在，不必挂怀。”
就在这时，侍卫匆匆来报：“主公，柳客卿，城外有一老者求见，自称是柳客卿的故人。”
柳随云皱眉：“可报上姓名？”
“他说他叫智渊。”
柳随云面色骤变。赵浣注意到他的异常，问道：“这智渊是何人？”
柳随云沉默片刻，道：“是我师叔，智伯瑶的堂弟。”
赵浣心中警铃大作。智伯瑶的堂弟，此时前来，绝非善意。
“柳大哥要见他吗？”
柳随云深吸一口气：“该来的总会来。请他到偏厅。”
偏厅中，烛火摇曳。一位白发老者端坐其中，虽衣衫简朴，但气度不凡。见到柳随云，他眼中闪过激动之色。
“随云，多年不见，你已长大成人了。”智渊的声音沙哑。
柳随云行礼：“师叔别来无恙。”
智渊目光转向赵浣：“这位就是新任赵氏家主吧？果然英雄出少年。”
赵浣淡淡回应：“智先生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智渊笑了笑：“老朽此来，一是为见故人，二是为解开一桩多年的误会。”
“误会？”赵浣挑眉。
智渊从怀中取出一卷发黄的帛书：“这是先兄智伯瑶的绝笔信，本该二十年前就交给随云，但因故耽搁至今。”
柳随云接过帛书，展开阅读。赵浣注意到，他的脸色随着阅读的深入而越来越苍白。
“柳大哥，怎么了？”赵浣关切地问。
柳随云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帛书，双手微微颤抖。
智渊叹息道：“随云，你现在明白了吧？为何你师父临终前，一定要你相助赵氏。”
柳随云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与痛苦：“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智渊摇头：“时机未到。如今你已助赵浣重掌赵氏，是时候知道真相了。”
赵浣心中不安加剧：“什么真相？”
柳随云看向赵浣，眼神复杂难明：“赵浣，你可知道我是谁？”
赵浣不解：“你是柳随云，我的救命恩人。”
柳随云苦笑：“不，我是智遥，智伯瑶的孙子。”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震得赵浣目瞪口呆。智伯瑶的孙子？那个二十年前被赵无恤灭族的智氏唯一血脉？
“不...不可能...”赵浣喃喃道，“智氏满门不是...”
“当年智氏被灭，我父亲带着襁褓中的我逃出，将我托付给师父抚养。”柳随云的声音低沉，“为避人耳目，改名柳随云。”
赵浣如坠冰窖。他一直感念的恩人，竟是赵氏世仇的子孙？
智渊道：“随云，现在你明白先兄的苦心了。他让你相助赵氏，是为了化解两家的仇怨，也是为了保护你。”
柳随云握紧拳头：“保护我？让我为灭族仇人效力，这就是保护？”
智渊叹息：“智氏与赵氏的恩怨，孰是孰非，早已难分对错。先兄希望你能超越仇恨，开创不同的道路。”
赵浣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柳大哥...你一直都知道？”
柳随云摇头：“不，我只知道自己是智氏后人，但不知是智伯瑶的嫡孙。师父临终前只嘱咐我，若赵氏有难，当竭力相助，却从未告诉我原因。”
赵浣心中乱成一团。这一切太过突然，他需要时间消化。
智渊起身：“话已带到，老朽告辞。随云，如何抉择，全在你自己。”
智渊离去后，偏厅中只剩下赵浣和柳随云二人。空气凝重得令人窒息。
“所以，”赵浣艰难地开口，“你助我重掌赵氏时，并不知道自己是智伯瑶的孙子？”
柳随云面色苍白：“我若早知道...”
“若早知道，就不会救我？不会助我？”赵浣接口道。
柳随云沉默，这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令人心寒。
赵浣苦笑：“我终于明白，为何那日你听到北斗门与智氏的渊源时，神色那般异常。”
柳随云猛地抬头：“你早就怀疑？”
“不，我只是觉得你身上藏着太多秘密。”赵浣摇头，“但我从未想过，真相竟是如此。”
柳随云颓然坐下，双手掩面：“数月来，我视你如弟，助你复权，却不知是在为灭族仇人的子孙效力...”
赵浣心中刺痛。他理解柳随云的感受，那种被欺骗、被利用的痛苦。
“你打算怎么办？”赵浣问，“为智氏报仇？”
柳随云缓缓起身，目光复杂地看着赵浣：“我不知道。给我时间考虑。”
他转身离去，背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赵浣站在原地，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那一夜，赵浣辗转难眠。他想起与柳随云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晋阳雨夜的救命之恩，逃亡路上的悉心教导，复权之战中的生死与共...这些难道都是假的？
不，赵浣不愿相信。那些生死关头的情谊，不可能是伪装。
但现实摆在眼前：柳随云是智伯瑶的孙子，而赵无恤是灭智氏满门的元凶。这血海深仇，真的能轻易化解吗？
次日清晨，侍卫来报：柳随云连夜出城，不知所踪。
“要追吗？”范皋问。
赵浣摇头：“让他去吧。这是他自己要做的抉择。”
范皋担忧道：“若他投向智氏残部，恐成心腹大患。”
赵浣苦笑：“若真如此，也是命数。”
接下来的日子，赵浣全力整顿赵氏内政，试图用繁忙的政务麻痹自己。但每到夜深人静，他总会想起柳随云，想起他们之间短暂却深厚的情谊。
七日后，边境传来急报：智氏残部在新首领的带领下，连克两座城邑，声势大振。探子回报，那位新首领不是别人，正是柳随云。
消息传来，赵氏内部一片哗然。众将纷纷请战，要求剿灭叛军。
赵浣却犹豫不决。与柳随云兵戎相见，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这夜，赵浣独自来到宗庙，在赵无恤的灵位前驻足。
“叔祖父，你可知道智氏还有血脉存世？”赵浣轻声问，“你可知道，你让我继承赵氏，却让我与智氏唯一的血脉成为敌人？”
灵位静默，无人应答。
赵浣跪在灵前，心中充满迷茫。作为赵氏家主，他应该立即发兵剿灭叛军；但作为曾经受恩于柳随云的人，他仍想挽回这段情谊。
“主公，”范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柳随云...不，智遥率军直扑晋阳而来。”
赵浣闭目，长叹一声。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点兵备战。”赵浣起身，眼中已无迷茫，“我亲自迎战。”
范皋领命而去。赵浣最后看了一眼赵无恤的灵位，轻声道：“叔祖父，无论结局如何，我都会承担起赵氏家主的责任。”
走出宗庙，夜空无月，唯有繁星点点。赵浣想起那个雨夜，柳随云如天神般降临，将他从绝境中救出。
“柳大哥，我们相识不过数月，却要兵戎相见了吗？”赵浣望着星空，喃喃自语。
寒风吹过，卷起满地落叶。赵浣握紧佩剑，走向等待他的军队。
这一战，不仅关乎赵氏的存亡，也关乎他与柳随云之间那段短暂却真挚的情谊。无论胜负，都将改变一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