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边,快要落山的太阳,缓慢地,缓慢地,驮着笨重的身子从远山纵下。斜斜的阳,西垂,曝开一幅落日水墨。飞鸟于空中漫步,像是所有清闲的人走在路上,它们这些成群结队的鸟儿从高空中看到的世界,和我栖身于此低矮狭小的眼见里透露的,是否截然不同?没有人给我安上一双翅膀,没有人教我如何飞翔,我是否只能一辈子委身在这片土地上,永远不会属于天空?
这是,我走在林荫道上,仰头望天的所想。
树林阴翳,鸣声上下。被叶子遮掩住的天空,像是被切成细碎细碎的小块图景,而这块暗绿的穹盖下,看什么却都更是昏暗了。伸出手细细端详,想看清手上的纹路,但是若隐若现。
我不知道该去哪。
没有房子,没有认识的人,没有所知哪家酒店旅馆的地址。在街上流浪,也许我会躺在某条大街的长椅上静静仰望星空数着满目星辰,聊以度夜;也许我会蜷缩在路灯柱下吹着冷风瑟瑟发抖,与流浪猫狗一同颤抖;也许我会沿路敲敲谁家的门,询问能否借宿一晚,但我身无分文来偿付。
路灯,还是公园?星空,还是狗猫?
“啊喔!”我撞到个人,他直喋喋不休地“对不起对不起”,边蜻蜓点水般鞠着躬。
是那个背画板的男孩,在他带着的手表带上我依稀辨认出一个名字。“不用道歉,艾德里安,是我想事情想得入迷了。”右手扶住他的手臂,阻止他歉意满载的行为后我笑笑着左手捋了一下头发。
“你认识我?”他抬头狐疑地瞪着我看。
“你的手表带上有你名字。”我缩回右手指给他,“是你名字吗?”
他点点头,“你视力不错。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我一下慌了,左手尴尬地捋着头发掩饰自己的不安。我还没想过这件事,但是现在我急需捏造一个了。我是一棵桑树,一棵桑树该有个什么样的名字?
“桑。你就叫我桑。”我挠挠头扯开话题,“能让我看看你给阿奈画的肖像吗?”
“你怎么知道……”他一脸惊异地瞅着我,我怯生生地说刚巧坐在他们旁边看到了。
我们坐到椅子上,趁阳光还未衰退尽,趁风吹树叶闪动的婆娑影子一点一点躲闪开,趁黑夜还未笼罩每个人心头还有太阳。他那本厚厚的画册放在我腿上,我一页一页翻,前面有几页他不让我看,夺过画册飞快地筛过去再放回到我腿上。“那几页不行,这是个秘密。”他羞赧地又翻过一页。
他的画不是很美,但是我很喜欢,画里有很多自然风光,令我怀念。
我翻了几页,终于见着他为阿奈绘制的肖像。画上的阿奈笑容恬淡,微微低头,有种小姑娘的含羞,她的眉目着实如画中这般清秀,她很瘦。但是这幅肖像并不诚实,艾德里安没有画上那笨重的轮椅,画里的阿奈站在河边,我想这也是她渴望的吧。
“阿奈很想站起来。”他突然说,俯身擦过我的右手臂,指着画中女孩站立的姿态,“我想帮她实现愿望,至少在画里。”
“你给她看过了吗?”
艾德里安坐回他的位置,耷拉着脑袋,几分郁郁寡欢:“还没,我还没有画好。而且,我不确定她会不会喜欢我的自作主张。”
“她会喜欢的。”我侧过身想看清他的脸,“不过也许会生气。”
他没有说话,我又问:“你每天都为她绘制肖像吗?”
“并不是,虽然每天我都会去塞纳河边等她,可她总是会缺席几天,她不在,我就画风景。”
我翻了翻画册,阿奈女孩兴许真的不爱出来游玩,即使有这样一个动人的约定在河畔的树下等她来。画册里满载迷人的光景,而那些肖像却如硬夹杂其间的几张纸屑,孤立无援。
“即使她经常未至,你还是会等她吗?”
“当然,这是约定。”
“不过显然你的约定对象并不重视与你的承诺。”
“那是有原因的,她腿脚不方便。”他激动地辩驳,倏地跳将起来。
“可还有利丝姨妈,我听见阿奈向她道谢,因为利丝姨妈每天都推她出来走走,可显然她并不是每天都恰巧到那棵树下走走。”我关上画册,起身交还与他。
“那是因为……因为……”他的声音愈渐小下去,脸色涨红,嘴里轻声嘟嘟囔囔,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即使她永远不再来,你还是会去等她,对吗?”我拉着他坐下,无意间睨见红晕的日落,光影斑驳,碎落在我们身上和脚下的小道,宛若一部时光老电影。
“嗯。”他点点头,傻笑起来,傻得可爱。
“你不回家吗?太阳快落山了。”我问。
“我这就走。”他似乎以为我在赶他,急匆匆背起画板,刚迈开一步,倏尔缩了回来,“你家在哪?我想给你画幅画,明天好吗?我去你家找你,你家在哪?”
我愣了愣,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我没有家。”
“那住的地方呢?”
“也没有。”
“你是在开玩笑吗?”
“不是。”我敛容屏气地凝视着他的眼睛,才发现那双碧绿的眼睛映出的我的模样严肃得可怕。
他也许是被我这眼神怔住了,半晌他放下画板,坐到我身旁:“那你今晚睡哪?太阳快落山了不是吗?”他的眼神简直像在看一只孤苦伶仃的流浪小猫,我甚至疑心他是不是已在心里给我贴上流浪汉的标签。
“我,不知道。”
“你有哪里可以去的地方吗?”
我摇摇头。
“那……要不介意的话,去我家里好吗?”
“不好。”我直截了当地回绝,他看上去似乎有些尴尬。
“为什么?”
“你不能随便带一个陌生女孩回家,你父母……”
没等我说完,他抢过话头:“他们才不在意我,我做什么他们都不管,他们眼里只有我上大学的哥哥,哥哥长哥哥短。”他满腹牢骚地仰头长叹,我却倏尔发现,我撞上的是一个孤单无助而压抑的灵魂。
“你,很讨厌你的父母,以及你的哥哥。”声音压得低低的,以至于本该是疑问的语气我却愣是说成肯定。
他避而不答:“诶,你到底去不去?可没有其他免费的旅馆酒店给你住。”
“哦。”我点点头,半开玩笑话,“那就去吧,你又不收费。”
“那么走咯!”他突如其来一把拽过我的手臂,如芒在背般肆意跑动,好像我们背后有什么高深莫测的恐怖巨兽在追杀着我与他。
……“到啦。”艾德里安松开我的手腕,径直叩开了门,留我气喘吁吁,直不起腰来。
“艾德你又这么晚回来,上哪去了?这位是……”一个女人烦躁的声音,想来是他母亲。
“不用你管,我回来了就是,吵什么吵,女人就是麻烦,啰嗦。”他的语气满是轻蔑,突然转变成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与那个撞到我频频道歉的绅士男孩判若两人,我突然分不清哪个才是他,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算是女人吧。
“我叫做桑,唔……是艾德里安的朋友,我……”
他极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说个啥啊,烦死了,快进来就行了。”他又转过身对屋里的女人说,“她今天在这里过夜,房间我会给她收拾的,其他的你别管。”
“可是……”他妈妈一脸忧虑地看着我,不敢正视她性格“刚烈”的儿子。
“快进来。”艾德里安又拽过我,我磕磕绊绊地跌过台阶进到玄关。
“关门。”他冷冷地说,甚至不看那女人一眼,拉着我的手腕径直往楼梯上走。
“这孩子真是……”他妈妈刚想说什么,艾德里安似乎听见了,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似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