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雨,许是一个长情之人,一下就是一整天。虽已是傍晚时分,它却无心倦去,簌簌地下得更为猛烈,行人相继归家避雨,整个城市就显得格外的清与静来。
它虽长情,但仿佛世间变化得极快的也仍然是这雨。白天,你看见它正是艳阳高照,等你疏忽大意,再瞄一眼时,已是黑云压顶。不仅行踪诡秘,又花样百出。春天它是自在飞花,无边丝雨,夏天它就“山雨欲来风满楼”,急而猛,秋冬则温庭筠写得最妙,“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满是落寞与冷清。这四季轮回的雨交替于我们的一生,惜人生百态,世事变化无常,我们便在这清而静的雨夜看尽过往。
年少的我们是春天的雨,轻盈,薄如蝉翼。但我们对于雨却是没有欣喜的,只独爱雨后的蛙声虫吟。
雨一涨,沉睡的鱼美人也就醒了,河里、沟里都是它们的倩影。有时你会捞到一两条小彩鱼,它们有着色彩斑斓的鳞片,像是碧波中的仙子。如果你运气好,还可以看见小虾,水是透明的,虾也是透明的,你可以看见它们来回拨弄的足,俨然一艘正在水下作业的核潜艇。最得意的要属门前的大池塘,雨一下,它便喝饱了,我们竞相去赛帆船,泡沫做的船身,还插着颜色鲜艳的小旗子,借着风,便一路乱窜,看谁先跑到对头。
过往的画面浮于眼前,依稀是昨日。远处传来几声刺耳的喇叭声,打破了这雨夜的静,我抬头望去,那雨依旧簌簌地下,它从未改变,而我们却不复青葱,“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时光总是这样让人不惊觉,亦如多年以前,亦是一个下雨天,那惊鸿一瞥的窗外,又是一个枇杷成熟的季节。
无声一夜雨,这样的雨夜过后,那年少时常去嬉戏的池塘,是否又蓄满了水,听取蛙声一片,那放牛娃常去的草地是否又绿芽翻新,开满了姜黄色的小花,那郁郁葱葱的大榕树是否又缀满了晶莹剔透的雨滴,聚集了一群嬉戏的无忧少年。
雨依旧簌簌地下,它从不回答。
此生注定会有许多个不眠之夜,而多半又都与雨相关。最深刻的雨应是那一年的夏天。不知为什么,几乎所有与青春有关的故事都发生在夏天,难道是因为它的厚重,而夏天的雨也同样是猛而沉?
那考前的雨夜,空气很是闷,憋得人喘不过气来,几道闪电刺破夜空,照得窗户格外亮,伴着怒吼的雷声,雨不停地敲砸着窗,发出冰冰邦邦的响声,似乎要把它击穿击碎。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要入眠,却更觉清醒,那最后的考试终于来临,我的手心渐渐沁出了汗,我从没听过这么沉重的雨声,我思忖着,或许那不是雨,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是《黄河大合唱》,那砸向玻璃的雨滴是铿锵有力的音符,在奋笔疾书的教室里高潮迭起,在悲喜交加的十年寒窗中一路高歌。
那最后的作文题目早已忘却,铃声终于响起,原先还是寂静的校园旋即被喧嚣所打破,我仿佛听到清晰而又爽朗的笑声,终于一切尘埃落定,那标记于书中的笔记,红的,黄的,蓝的,密密麻麻,也终于可以就此忘记,那像山一样高耸的书籍,层层叠叠,削去了书桌的三分之二,也终于可以卖给废旧回收的老王,那像雪片般飞来的试卷,也终于变成了那旋在窗外的纸飞机,那已了的未了的情窦初开也终于可以就此了结埋葬。那个夏天,那一场雨,就像一场来不及扑灭的火,将所有的迷茫,彷徨,焦躁付之一炬,烧成灰烬。
人生颠来倒去,美好的就如同雨后缀在叶尖晶莹剔透的雨滴,残忍的则如雨后泥泞的黄泥路。
多年以前,我还是名初中生,隐约记得是个雨天,结伴到校门吃粉,青春年少,我们谈各自的将来,旁边一对小情侣,一个约摸二十来岁的姑娘悠悠地说:“将来不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我们面面相觑,不解其中之意。
晃眼,十多年过去了,场景都已模糊,只觉那句话甚为深刻,在那个没带伞的雨夜。
大学毕业,领着份1600来块的薪水,在十点的晚上,独自一人徒步走向车站,而这又是一个雨夜,我却偏没有带伞。那是个十分钟的路程,雨不大,却厚得很。站了一整天,疲惫不堪,所谓的天之骄子也不得不屈服于生活的压力,为自己的懦弱无能自惭形秽,学识于腹也敌不过巧舌如簧,在日复一日中朝九晚五,在披星戴月里加班加点,却从未明白它的价值与意义。望着外面的雨,仿佛那也不是雨,是这漆黑如夜的生活压榨者,我恼怒了,料想也不会有人来送伞,我早该习惯。精神一抖,一头扎进这雨夜里,我越走越愤怒,雨水溅湿了我的鞋子,那仿佛有千斤重的雨滴,就像上好膛的机关枪,密集地向我扫射而来,打湿我的头发,我的眼镜,我的全身,但我却不肯屈服,直挺挺地朝车站走去。
我从未习惯,无论时间如何流逝。
今晚,窗外又是那簌簌的雨。昨日与今天是否有所不同,我看不清它的样子,只听得到那砸向窗户的声音,铿锵有力。试想人生百年,古来稀时,又会是怎样的雨,它从不会答。
停搁歇笔,带着这特有的雨声,一夜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