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白天,不仅仅是因为安全感。
我不是一个胆小鬼,准确地说是鬼吧,人不人鬼不鬼,呵呵,或许你不信。
我有一个妻子。对了,是她追求的我,她说她喜欢我的那鬼样。我搞不清楚她说的鬼样是什么样子,因为,我一直活在阳光里,有风,有云,还有我那晒在阳光里的玻璃房子。我觉得云一定很讨厌风,却躲不开它的纠缠。人生亦如此吧,很多事是躲不开的,和情愿无关。
我问芸,她是真的喜欢上我?她说那是另一个自己。
这个答案很有趣,我笑了,我也是。
我喜欢躺在玻璃房子的屋檐下,欣赏着风和云卿卿我我,一直到天色暗下来,然后仓慌地逃离。
芸喊我吃饭,我没动。我安静地站在玻璃房子的窗口,欣赏着她。她会小心冀冀地把菜端到桌上,很认真地摆好,然后盛来两碗米饭,放在桌子左侧一碗,右侧一碗。她的表情充满了自喜与满足,轻轻地坐下,端起饭碗微笑着对着左侧的饭碗说,丰,吃饭吧。
芸是一头短发,抚摸起来很硬那种,和她的个性相仿,幸运的是她喜欢厨房。
我们的性格不合,她风风火火,我阴郁寡柔。我弄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喜欢上我,或许,到死都不会懂。除了画画,我一无是处。我没有朋友,没有社交,我只有画笔,还有这个玻璃房子。
我画画的时候,她若心情尚好时会安静地站在边上陪伴。我偶尔会回头盯着她,她投之以微笑。我想,她是一只鸟,而我,却不是一棵树。
我喜欢树,尤其是秋天。玻璃房子后身院子里有一棵银杏,足足有一抱粗。房子建在这,多是因为它。我喜欢秋日的午后倚在银杏树干上,任那落叶洒遍我全身,让我整个人都染成金黄色,躲在夕阳里。
芸会房前房后地寻我,边寻边喊我的名字。我觉得她不会发现我,只是当我游荡的思绪累了,才会灰灰地回到房子里。那个晚餐,她只盛了一碗米饭。
我不喜她吃饭的样子,不够优雅,显得急火而粗糙,往往是我还没说完话,她端着空碗傻傻地盯着我。
她说我是艺术家。而她,只是个煮妇。其实,芸是个有才华的女子,只是不懂画罢了。
我说我会成为书画界的大家,她不信。其实这不是我说的,这是功先生说的,他是当代泰斗。他说是就是,于是,有求画的,有求学的。因为我多数时候都在欣赏云,何况,太多人挤在我的玻璃房子里,让我恐惧。还好,有芸,她做了很多我做不了的事,她说她从未想到,我的画会换来钱。
家里真的很需要钱,她不工作,我也不工作。我们守着玻璃房子,我盯着云发呆,她盯着我发呆。
一天不过如此。
我盯着芸吃完米饭,然后起身,把左侧的那碗饭装进一个袋子系好。她会用那把修理花土的小铲子在银杏树底下挖个坑,然后把袋子放在里面,边四处张望着边埋了下去。
显然,她慌了,她没看到我。
那棵银杏树下有好多这样的小土包,差不多没我坐的地方,我还想靠在那儿等夕阳。
我往往喜欢坐在那树下,我讨厌回自己的房间,那里总是弥漫着怪怪的味道儿,令人作呕,只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树的味道同样令我难堪。
有一天,没有云。太阳有些张狂,四处炫耀着光芒,空气燥裂,似乎如一团膨胀的氢弹,顷刻间会摧毁我的玻璃房子。那一时刻,我不知是逃避,还是等待毁灭。
芸说,我的画有价无市了,不值钱了。我苦笑着,本来它就是一张纸罢了。
芸说,以后我们吃什么?我有些诧异,吃什么?吃饭啊!
芸笑了,人来到人世间,不光是为了吃饭。
我也笑了,我似乎懂了,苦日子可以一个人挨,两个人不行。我轮起橙子砸碎了一块玻璃,这可能是我最大的脾气,却也不是,人,如果恶起来,是没有底线的。
阳光如此歹毒,空气中混合着鸟粪味,甚至房前那处小池塘都挥发着腥臭。
整个天空只有一种颜色,大地不是。
我还是舍不得芸的,我喜欢她做的米饭。哪怕仅仅是看着她吃,我也喜欢。
丰是我的学生,他说师娘做的米饭特别香,每次都抱着饭碗不肯放下。我不以为然,我觉得丰不是一个好学生,他没有天赋,更不会去寻觅和倾听自然的美和动感。画上的每一笔都是有生命的,而他手下只有一条粉。
我没有吃饭,我的饭是用画换来的,索性不如吃画。
如果人连吃饭的权力都没有,人可能真的就不是人了。
城里传来消息,说我的画被摘了下来,丢在仓库,早些取走,放不了多久,仓库就会清理。没有市场了,自然成了废纸,我想起了差点被人挤爆炸的玻璃房子。
我说我们是不是存了些钱。芸说没,开销这么大,几张画是堵不上窟窿的。我没再问,我关心的不是钱,我不喜欢这个怪物,我关心的是吃饭。
我看见芸和丰在争吵,声音很大。我一句没听清,断断续续地提到了钱或是画店,也提到了我。
他们没看见我,因为我站在云里。风吹得我眼睛疼,甚至流出了泪。
我的手抖得厉害,我想我已经失去了一切,包括画画。
我想吃芸做的米饭,最后一碗。
芸说她还是很爱我的,只是她不相信画画了。
我没有吃饭,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这里属于我。准确地说这是我的画室,我在这里把我看到的云,捉到的风都存在画纸上,它们会呼吸,甚至会和我说话,我也会和它们说,它们就是我的生命,它们就是我在风中飞的样子。累了,我会躺在懒人沙发上眯会儿,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睡了,我只是不停地听到风声。
我摸到了血,在那懒人沙发的支脚上,或许不是血,是我画画的粉罢了。
那个夜里,风有点冷。
芸说以后不会再给我做饭吃了。
我罕见地蹲在玻璃房子前的小池塘边发呆。如说我恐惧黑暗,其实我更怕人。水池并不大,也就五米左右的见方,建房子时,本是一处小土坑,后来挖成了水池,蓄了水,倒也是处风景,风水学上说门前有水,会发洋财,呵呵,我不在乎,它只是水罢了。池面很黑,甚至没有我的影子。听人说,死了的人是没有影子的。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
我浑身一抖,打来了个激灵,那水池好似谁的脸。
我知道这是幻觉。我在这玻璃房子五年了,这个池子也挖了五年,我知道里面有生物,只是从未去打扰。池边只有一只青蛙,亦或是癞蛤蟆盯着我。现在,我来了,池子墨黑如锅,那张脸时而狰狞时而淡然,只是黑得分不清五官。偶尔,水里脉冲般传出怪渗的声音来,令每颗水珠都在颤抖,然后整个池面翻腾起来。
噢,不过是一只癞蛤蟆跳了进去。而我,宛如站在地球仪上摇摇欲坠。回头时,我恍惚看见了芸,她正盯着我,毫无表情,我很惊诧,这不是她应该有的样子。
我本不想收他,但芸同意。丰曾说他很仰慕我,除了功先生,我是天下第二。我感觉好笑,是按每平尺的画价算出来的吗?拜入我门下,那就洗净浮华,清心而定,与自然融会贯通,把大千世界收为笔下。
虽说我不喜欢他,我从来没怪罪于他。或许她才是对的,我只是乌邦托里的一个小丑,我看到的世界是处玻璃房子,从未在意过那墨黑的池子。
芸很欣赏他,每次他来都会下厨做些好吃的来。偶尔见我盯着她,会问一句,怎么?还吃你学生的醋了?
我笑了,我不吃醋,我吃饭。
画笔不算锋利,我是个懦弱的人。这个世界虽说算不上美好,但至少应该是安然的,我有玻璃房子,我有银杏树,可以看云,可以听风,可以什么也不做,直到逃离黑暗。
丰从我这学了很多,要论长进,只剩下了嘴皮子。
我靠在银杏树干闭目而憩,我想我会死掉,或许就在这树下,或许在玻璃房子里,或许在小池塘。我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些了,毕竟,我的世界就这么大。其实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的过程。可我怎么会死掉呢?我的世界这般清澈,我还没有成为功先生。
四处的风有些阴冷,夹杂着浓郁的腥骚味道。我说这树下的味道总感觉有些怪异,芸说银杏果的味儿罢了。
至此,我再也没在银杏树下呆过,我从未相信过玄学,但此物如此高大,遮光蔽日,果实恶臭,从科学的角度而言绝非院落之吉物。我想,我就算真的死掉,也要远离它。
芸做菜的时候很长,家里并没有客人。
有时候,我觉得她是两个人,和我一样。
我回来的时候,那个池子依旧黑着,只是出奇的平静,没有一丝的波纹,和池面对视了片刻,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我看见了芸,依然还生活在玻璃房子里。依然很认真地做着一日三餐,依然会盛两碗米饭,只是头发越发的乱了。
我没有看见那棵银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