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知我是个懦夫,但我还是举起了手中的剑。我双手握住剑柄,伸直瘦弱的手臂,把剑朝向了他。我不敢看他。
“这就是你的理智?”他把自己的剑随手插在了脚下,不无讽刺地对我说道,“这一整个白天,我们都在听你口若悬河,大谈生命、勇气、智慧和爱情,以及这一切的价值和你所谓的意义;说真的,有几次我都想笑起来,只是碍于礼节才没有这样做,而你自己时不时竟带着自嘲的口吻来讲,我虽然知道你的意思,但仍没有露出内心的想法。毕竟,我来找你只有一个目的——你是否肯接受我的决斗?耗费了一天,讲了那么多无聊的空话,从清新的早晨、燥热的正午到这晦暗的黄昏,从出生、成长、结婚到死亡,从无知、求知、博学到一无所知,从一个梦到一幅画,从一双鞋到一条裙子,从一件粗麻衣到一副盔甲,——有点儿遗憾,你绝口不提你手中的剑——不过这也无关紧要。我这一生只为荣誉而生,曾与上千个懦夫们——因为我从不和勇士决斗——决斗过,从无败绩。当我在这荒郊野外一眼瞥见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个完完全全的懦夫。这一点我从没出过错。这一点也得到了你自己的承认——一个懦夫表面上的样子可能会给人造成误解,但只要他一开口说话,任何人都能分辨得出来,绝无二错。但你举起了手中的剑,这很好。这是我希望看到的。这说明你已经——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战胜了自己的某个可笑的意志,那一根懦弱的触角。不过——我这人不喜欢长篇大论,因为那是徒费口舌——我实在告诉你,意志毫无用处。当两把剑针锋相对,唯有技巧才是制胜的关键。”他说完话后就重新拔出地上的剑,习惯性地用自己强壮的臂弯将剑身的泥土擦拭干净。
夕阳渐隐,夜幕快要降临。蚊虫在昏暗的空中飞舞,天边的霞光越来越朦胧。我觉得是我的视觉疲劳了。我旁若无人地扭头看了一下那些破碎的云。我感到一阵慌张,像是看见了什么不该看见的景象。我是害怕了吗?我肯定是害怕了。每当开始行动的时候,我总会有这样的感觉。我这一生,失败了很多次。但我对此从不以为意。这也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今天遇上这样的事,这是命运的安排,不是我能左右的;命运安排到面前的事,我如何能推辞呢?逃跑?我已经跑了很多次了,没有一次不是回到了老路。就像我从山下跑到山顶上,结果发现站在山顶上的那个人还是我自己一样。说起来,我倒不怎么厌烦这些,有时还觉得挺有意思。尽管我一直受到命运捉弄,被它毫无来由安排的一些事折磨得甚至五官都快要丧失了感觉,有句老话说得好,“习以为常”——我总能习以为常。所以不止这一次,再来这样很多次我都不会觉得有什么值得逃避的。我自知我是个懦夫,我是个既倒霉又幸运的懦夫,因此我不需要勇气;我只需要随便想一想,然后勉强做一做,事情就算过去了。一件事过去,总会安静一阵子,这段时间我还是我自己;我该吃什么就吃什么,该去哪儿就去哪儿,该想什么就想什么,甚至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就这样一整天,两天两夜,三天,一年,一生,都可以。这是我的自由。直到下一件什么事摆在了面前,我就随便想一想,勉强做一做,事情就算过去了。哪怕是死亡又会怎样?我不需要勇气。我需要的仅仅是相信:任何事总会过去。
“喂,你在看什么?”他不耐烦地喊道。
“我……我没看什么……”我的手不自主地抖了起来。
“你打算什么时候朝我进攻?”
“我……我不知道……”我看见我的手和手中的剑正晃来晃去。我觉得有些晕眩。
“因为你是懦夫,所以我让你先进攻。不然,”他用脚踢开了一小块石头,“我的进攻你可能一招都挡不住。”
我说不出话来。像是发热病似的,我谵妄地不知道该想些什么。那些刚在我眼前飞舞的密密麻麻的蚊虫在残留的印象里、我的记忆里继续飞舞着,嗡嗡嗡嗡地哼个不停。我用剑轻轻拍打着额头,想冷静下来。我加速呼吸,如同刚刚经历了一次激烈的长跑。我说不出话,只有呼气吐气。我的舌头不能蠕动。我想说话,但事实是矛盾的。我仿佛在内心里和谁战斗,而我眼前的那个人,他一动不动地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汗珠从我的额头渗出,流过我的睫毛,流到了我的嘴角。我尝到了一股咸味。我抿了抿嘴巴。我想暂时把剑放下,腾出一只手来擦擦汗。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看到模糊的眼前突然一道白光闪过——我下意识地举起了剑。我听到了一声响亮的金属撞击的声响。
“这是本能?”他大惊失色地说道。
“我……我不知道……”我终于——下意识地——说出了话。
“这也有可能。我在早期的征战生涯里,也遇到过那么一两个懦夫,能够凭借本能挡住我的一剑。”他没有撤退,也没有进行二次进攻,只是一边说话一边用力压制住我。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多么为难,只觉得他的力气很大,而我似乎不用什么力就能承受住。
我们就这样僵持了一段时间。夜色已开始蔓延,仅在天边还反射着最后的余光。周围的一切更加模糊。远处的树木已经完全看不清了——我不由自主地往那边看了一眼。但一次格外使劲的压力使我猛然想起我还在决斗之中。我看着头顶那两把交错的剑,咬紧牙关,一只腿往后抵在地上,一只腿弯曲着以提供更多的支撑力。我的胳臂简直瘦如枯柴。——看到这样一双胳臂,我一时没能忍住而笑出了声。
“你!”——他生气了。——他迅速抽回剑,用一招极为精湛的转身突刺,快速地进行了第二次进攻。
我毫不费力就挡住了。
“怎么!”他立即后退了几步同时恐惧地喊道,“怎么可能!”
“我……我不知道……”我似乎是在故意装作结巴和他说话。想到这里,我又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但忽然觉得这样太不严肃了,毕竟这是一场正式的决斗。我低下头,不再做声,也不再做出任何表情。
“你个懦夫!”一声愤怒的大喊之后,——那抹笑意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他继续挥剑进攻,一个箭步过来,他一连上劈、横削、直刺、斜刺,皆被我轻易化解后,又疯狂地进行更为连贯的组合突刺,招数变化之多及之快,令我目不暇接,可就像设定的程序反应似的,我根本想都不用想就轻易挡住了他的所有进攻。他停止了挥舞,疲惫地用剑支撑着身子,弯着腰气喘吁吁。
“怎……怎么……”他说不上话来了,他变成结巴了,“怎么……会……会这……这样……”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因此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只好保持沉默。
“你到底是不是懦夫?”末了,他终于说出了一句清晰的话,但仍用剑撑着体力透支的身体,喘着粗气。他想抬头看着我,可能没有力气,便只好盯着地面说出了那句话。他不看我的时候,我就敢看他了。
我看着他说道:“我是懦夫不假,这点已经被过去的很多事情证明了。你也许是个骑士,或许还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勇士,我为什么要成心骗你呢?我没有理由去骗你。整个白天,我们都在亲热地聊天,像知己一样;然而白昼将尽的时候,你就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变成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还吵着闹着要和我决斗。我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凭良心说,在整个白天的对话中,我没有说过一句令人误解的话。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我为什么要找你决斗?”
“我怎么知道?你只是一直在问我是不是懦夫,就在白昼将尽的时候,你就一直问我,我到底是不是懦夫。我也一直在回答你,我是懦夫,我的确是懦夫。一开始你还怀疑我,后来听我举出了那么多实例,我甚至把一生都告诉了你,你终于是相信了。可谁也没想到的是,你竟然是为了和我决斗才问这个问题的。现在想来,你说你是身经百战的懦夫骑士,也就是专门与懦夫决斗的骑士;你说你从不和勇士决斗,只和懦夫决斗。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有些慌张和疑惑。——难道我真的是懦夫吗?我仔细想过之后,发现这一点实在没错。可是你——你压根儿就不是什么骑士啊!”
“我……”他费劲地直起身子,将插在地上的剑无奈地拔起,又用疲惫的臂弯把剑身的泥土擦拭干净,熟练地收剑入鞘了。他看向我,——我立刻避开了他的视线,——他便叹了一口气。“我……”——他哽住了,继而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终于说道:“我得走了,明儿见。”
他话音刚落我就睁开了眼睛,却发现屋内漆黑一片,似乎什么也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