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闷热得让人心直发慌。老天爷像是卯足了劲狠命地憋着,憋得整个天都发烫,憋得一滴雨也掉不下来。我确信这雨一但掉了下来,绝对像憋了好久的尿一样哗哗地洒向地面,让大地感觉到温热温热的。其实我是非常喜欢下雨的,因为好久不下的雨,突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就像我忙着完成手机上的任务,没有时间去解手,突然目标达成,急不可耐钻进了厕所,释放一切,那种感觉我想老天爷也会觉得爽极了。
躺在简易的木架子床上,单薄床单下的稻草已凸凹不平,像是田坎上嫩绿青草地下的小土包疙瘩,硌着我的大腿、腰还有手臂,一点都不柔软,还让肌肉发酸作痛。木板一样坚硬的枕头有一点点的酸味,我相信那是我的汗味,绝对不是青草地的泥土清香味。手机被我丢在了一旁。今天这些游戏上认识的朋友简直是猪队友,害得我即将过关就被爆头好多次,如果这些猪在我身边的话,我非得拿块板砖敲他们的头不可,可现在,我只能狠命拍打着床铺,想象着他们的肋骨被一根一根地拆掉。我搓揉着双眼,想把视线弄它清楚一些。眼屎像是吃饼干撒下的碎屑粘在睫毛上,好不容易才弄干净。目光望向靠窗一面的屋顶水泥板与砖墙角落处,渐渐看清了那些红砖的泥灰缝隙,那只黑色的蜘蛛慢慢显现,它还是一动不动趴在蛛网的正中。几天了,我会不时观察这只蜘蛛,从来没有发现一只蚊子或者苍蝇落入网中。我觉得我有一些许喜欢上了这只蜘蛛,它的脾气一定很像我,酷爱一动不动,只是我很无聊,无聊得哪里也不想去,只想一直呆在这间屋子里。但我不晓得蜘蛛是否也无聊,因为它根本不屑一顾我对它说的话。这让我却有点恨起它来,甚至于想拿一把竹扫帚扫它下来,一脚灭了它。
我记不得我好久没有出门了,出门真的没有什么意思,让人心烦得很,而且总会遇到一些非常讨厌的人。
一个是隔壁的伯妈,一个老翻着白眼看人的瘦削老太。她嘴里已经没有一颗牙,脸像被压爆了的篮球一样,瘪进了脸颊里,皱纹像干旱了几个月的秧田,那些沟壑都快深不见底了,腰像被几块石头压着,弯得要成了九十度。我觉得她早应该进黄土了,要不是我爷爷一直交代,我才懒得管她叫伯妈,我一定叫她死老太婆。最烦她的是,老叫我幺儿幺儿的,见我就教训我,不去上学像是她应该管似的,还“造孽,造孽啊!”不停地感叹,天下哪里会有这样的为老不尊的老人嘛。
另一个是村里的屠夫,我父亲让我叫他表叔,说是我们家的远房亲戚。他那粗大的手总喜欢按着我的头转圈,搞得我晕头转向,还发出他认为豪爽得不得了的笑声:“哈哈哈,我看你适合给我当徒弟。不去读书就跟我学杀猪,保证你天天有好肉吃好酒喝。”我最烦的就是他看不起人的样子,要我和他学杀猪?可能不?美着吧他。像是没有了他,地球就不转了,我就没有办法活下去了一样。简直是孤陋寡闻,我想他也不可能知道电竞高手是干什么的吧?他的身板也让我觉得好笑,小喜家的那头牯牛也不过就这样子而已,特别是后脖颈连接肩膀的哪一块肥硕的腱子肉,我怀疑是牛轭架的时间太长而被迫长出来的,简直和牯牛的一模一样。我直接想把他赶去拉犁耙,在后面使劲用鞭子抽打他的背,让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他的嗓音我也没有办法喜欢,我觉得比牯牛的叫声还难听十倍。遇着他,我宁愿绕开一点走,但我的目光一定像他那一把杀猪刀一样,从我眼里斜刺过去,穿透他宽大的身体。
还有那一堆叽叽喳喳放学回来的小学生,说话真是那个幼稚,有些六年级了还哭鼻子。特别是那个小强,个子都有我高了,有一次居然哇哇哇大哭起来,让我起码好笑了一个星期。事情不过是因为我鬼使神差出了一次门,顺着马路溜达出村,遇见了他放学回来。我记得本来低着头走路的我,不知道为什么瞟了他一眼,我真的没有恶意,只不过觉得他老实得让人想发笑。然而我真没有想到那一天的他,居然像是吃了豹子胆,死盯着我,眼珠子都不转一下。我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不友善,充满挑衅,根本就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当然非常生气,我是容不得有人对我不尊重,直视挑衅我更是让我热血爆棚,这个兔崽子非得收拾一下不可,就像我父亲收拾我一样,要不下一次他还会这样蔑视我。我冲了上去,本来想出口吼一下他,但不知怎么搞的,我的拳头好像轻轻刮蹭了一下他的鼻子,哪晓得他那鼻子太脆弱,居然流了血;他要扑向我,不小心肚子又撞上了我的脚尖。这下他居然撒泼坐在水泥地上哇哇哇号啕大哭了起来。他没出息地边哭边吼叫:“明豪你欺负人,明豪你怎么打人?”几个男孩女孩跑了过来,一些人还质问我为什么欺负人,一些人去扶强子。我懒得理他们,自己小跑回到我的房间。明明是那个兔崽子挑衅我,要是他的眼光柔和一点,不那么咄咄逼人,不带着那样的蔑视,我的手也不会蹭着他的脸,他不扑向我,我的脚尖也不会碰着他的肚子,这是他活该,真是搞笑。跟着他的那些大大细细的狗东西,也只晓得瞎起哄,他们能明白我的感受吗,看来要一个一个教训他们才知道怎么做人。
大人们有时也和那一群娃娃一样,根本就没有办法理喻。我被小强挑衅的那天晚上,爷爷拍我的门起码有一个小时,直到他累得边喘气边咳嗽走下楼为止。我是不会开门的,我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这样掩盖了爷爷大呼小叫的声音。我知道爷爷无非想教训我一下,拿他那自己制作的竹根烟斗磕几下我的脑壳,然后叫我去给人家道歉赔礼什么的。我最反感爷爷老几十岁了没有一点主见,只相信别人一面之词,根本不屑问我缘由,而且还软弱得向别人陪不是,真是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应该是我去赔礼道歉吗,小强那种欺负人的眼神,每个人看了都不可能接受得了,要陪礼道歉也得他先来给我赔礼道歉。再说他爹也是个憨鬼,自家小娃娃告个状至于吗?非得让全村人都知道?还跑到我们家和我爷爷大呼小叫的干嘛?还威胁要电话打给我爹我妈。
给我爹我妈打电话,我就怕了吗?不可能,没有道理嘛!没有道理的事情,我爹我妈我都不会怕的。我只差点没有吼小强的爹这个憨鬼:“我脾气不好,不要惹我,一会哪个受伤了都不好。”再说我爹我妈离开了家几年了,生了弟弟后,就将弟弟一起带走了,说是去沿海地区打工去了。我记得家里这幢两层小楼是父母打工挣来的钱修的。只是砌砖盖板安了门,窗户都是空的,跟别人家的房子外面粉刷的灰白色亮堂,顶楼还盖了彩色瓦,铝合金窗安上变色的玻璃的还真大不一样,不过还好已经下雨不漏水了。父亲母亲走之前说过,他们要再去拼两年,把这房子也装修起来,我记得已经三年多了,也没有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打电话回家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少。我只记得他们说得最多的是:“要好好读书啊。”“钱我们已经寄给你爷爷了。”“你不去读书就只有像我们一样的命了。”“你到底要搞那样嘛?非要揍你一顿才肯听话吗?”真是受不了,小的时候我真还没有被少被打过,放学晚回家被揍过,去河沟里洗澡被揍过,摘了李家的豌豆荚被揍过,吃饭慢一点被揍过。被揍习惯了到还没有什么,我觉得父母的电话里的声音冷漠了起来,我想他们可能忙于照顾弟弟,忙于挣钱,没有时间顾及很多。我顺利升入了初中,爸爸的脾气越来越坏,每次接到老师的电话,要不是成绩的,要不是和同学关系的,要不是在住校卫生和纪律的,他的电话总是劈头盖脸的过来了。其实我并不想读书,上课时头一直是昏昏沉沉的,我感觉台上的老师是演说家,而我是腾云驾雾的神仙,飘飘然,唯一觉得班主任老师还有那么一点点意思,让我勉强提起一丁点儿而兴趣。但我还是觉得真的提不起兴趣。自由的思想只有在拿起父亲寄来的手机时才能够得到放飞,我的心才能够像鸟儿一样翱翔,我的所有的话语才能自由自在,我再也不用去面对那么多的人,我的世界我才正真做得了主。一切的描绘美好未来都是浮云,好与坏不过是让父母或者别人添彩,何必浑浑噩噩,糊里糊涂?我要活得像我自己,我真的没有必要继续去上学了。
蜘蛛还静静地卧在它编织的网里。没有安装窗框,更不用说安装玻璃的空洞的巨大开口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是不远处有人在打招呼,似乎是询问我家在哪里。不用管,反正我不喜欢有人打扰我,来的人无非是那些搞扶贫的人给爷爷送点油盐米面什么的,或者是来劝爷爷让我去上学什么的,爷爷在楼下应该能将来人应付好。因为我和爷爷说过我不想读书,这关爷爷什么事嘛,他们这些大人真和我们不是一个年代的,有着巨大的代沟,还不只是一点点,简直像网上说的,代沟就像一条深深的鸿沟,横亘于两代之间,无法弥合,也无法沟通。我是非常不愿意和他们说话的,以我这脾气,难道我还怕他们不成,非得要逼着我去上学?我锁着门,我不会见他们,再说我也忙着通关,我的装备还不够好,我真没有时间。
我不想理他们。雨也没有下,闷热阴沉的天气让我烦躁,不知道是为了听雨或者听来人说话,反正我禁不住支着耳朵听了听。
“大爷好,我是明豪的班主任老师,明豪在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