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表妹与家中断绝了关系，为之不小一震。尽管之前几年她与家里的不合，是早都心知肚明的。一直以为这种无情而极冷的事情发生不到我们这样热闹而平凡的大家庭身上。

表妹是舅家的孩子，在姥姥家的孙辈排行老三，老大的是我。舅因为离婚，在她不到一岁时便把她送回奶奶家了。（舅在老家做事后来又娶了新舅妈又有了两个孩子这都是后话。）亲妈回了老家，不再有联系。小小一丁点，就吃起百家饭——除了她爷奶家，还有她大姑（我妈家）、她小姑（我姨家）、她俩小叔（我俩小舅家，我俩小舅是双胞胎）。
她自小，就总听着诸位大人说她“犟”，“跟她娘一样一样的”。我那时不大，应该还沉溺在自己的学习和同学间、老师间那种来自于曾经的陌生人因而不同于家庭的奇妙情谊上，不懂得大人和小孩子之间的关系之论。当然也还没学会去关心比自己小几岁的弟弟妹妹之类。
待我懂事，对家庭伦理之情有自己的感触，已是远足求学几年了。寒暑假跋山涉水地回家只是很有限地听到对她的评价，比如学习上的、比如性格上的评价，根本谈不上了解。
有交集是在我婚事前后，在家待得比较久，正值她学业将尽，准备确定工作的方向和道路之时。她会时常找我聊天，一半埋怨一半诉苦的情状。
然而日益频繁的聊天中我能渐渐感觉到，我尽力打扮我的心理和思想，端出大姐该有的姿势范儿，给予她耐心的倾听和适当的建议，她却其实并不会非常认同和采纳。而是心里早就有了不会被轻易动摇的主意。

后来据说还是未能遂了爷奶回家方便互相照顾的愿，在离家几百里地的学校所在地实习就了业。当然，爷奶应该也是不那么强制性的，因为考虑到孩子大了，出门能涨见识又锻炼独立性，是个无可厚非的理由。再回想这一路走来抚养她的小心翼翼，生怕磕了碰了不争气了，不能给她尚在老家的亲爹和不知还能否再见面的亲娘一个完好的交待，似乎有点理亏的愧疚。
又后来，出人意料地又转回了家里所在地方的单位。在大家都感慨她出去一年半载是正确的，起码换来了真的长大懂事了的时候，发现她原来是为了方便跟一直在同地的一个小伙子谈恋爱。
曲里拐弯了解到小伙儿的背景（无非是家庭条件、工作单位）之后，家中长辈大都皱眉的皱眉，撇嘴的撇嘴。也是单亲，没了父亲，母亲是家属，小伙儿自己懂点电工，给一家设备维修店里打零工。
好在为人实在，嘴也还算甜，对于长辈生活上的小麻烦就算不明着知会，也勤着手脚上门麻利地处理好。姑家往外租房，帮着发消息和搬家；叔家新房刚盖好，帮着守装修干杂活儿；爷奶家屋子老一点，容易坏了灯停了电堵了马桶，也帮着自己拾掇或找人处理了……日子一长，长辈们松了口。小伙儿被认可，跑得更勤。表妹自然也乖乖上班和在家，伺候爷奶也更像是个乖孙女样子了。爷奶也撂下两颗心，想，可算是能不让人操心了，老了老了能享着天伦之乐了吧。
我们兄弟姐妹也心下宽慰，不时开玩笑地给小伙儿“灌汤”：妹子找了你可算真的开启幸福之路啦，比起原先那抑郁的、阴暗的全世界都欠她的状态来说，现在可是明媚多了！你还要多理解、多安慰、多影响她呀！

如果没有后续，这怕是最和谐的一段日子。
顺理成章结了婚，还按了“计划”（爷有点迷信所谓的“清宫表”，给定下容易生男孩的年龄——虽是女孩子，也当孙子养。况且小伙儿那边不讲究，愿意随爷家姓）去怀孕。
那个生命里没怎么出现的爸爸，在她婚后出现了。住在爷奶家。表妹为避免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尴尬，一结婚就不怎么回爷奶家了。虽然近到步行用不了十分钟。
这个爸爸嗜酒，以前醉酒只是吹吹牛，倒了被人送回家。如今酒后越说越多的是自己的大女儿如何不孝，对当爹的冷漠，且罢，还要同时再扯老家那两个孩子如何争气，如何学习好挣钱好娶的好……
鸡毛蒜皮越垒越多。逢个周末或过节的小两口会回趟爷奶家，但都是愉快开头，说教唱主角，不欢而散收尾。

直到有一天。
小两口跟老两口吵起架来。本是孙女跟一辈子做主的爷爷拌了嘴，不知怎的就演变到不爱说话和蔼温顺的奶奶也开始发声，最终小伙儿也按不住自己的屁股站起来，张开嘴“护”起他的媳妇儿。一发不可收拾。
双方都撕破了老了老、小也不小的脸，却谁也不愿扯下那个叫面子的东西。从此一别两也不宽，两厢陌路。

如今再没见着，只听说娃儿生了，没如她的愿，是个儿子。也没去给爷奶报个喜。也恢复了上班，却真的即便见着也连招呼都不打。不打招呼不止对爷奶，包括姑、叔、爷奶家的所有人。这小地方原本没有陌生一说，犄角旮旯谁都熟悉，男女老少也大多相互认识，赶个集都有一半时间全在打招呼，却独独这一大家子里面，居然成了陌生人。

不知她有没有后悔？或者也许，她心底里还是存着某些旁人不所知的噩梦，早想扔掉，早想重活一遍自己？所以才能陌生地如此轻松。或者也许，表妹自己也没想到，那一架，是这一辈子重写的导火索了。但是居然，众人都把这一架的起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