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必须超越现实
雪漠
前些时候,有人问我,大手印不是来自印度吗,为什么它会变成中华民族的传统文化呢?我告诉他,大手印确实来源于印度,但我们所说的大手印文化,跟那时从印度流传过来的大手印,已经大不相同了。因为,那时从印度传过来的,只是大手印文化的种子,是一个基因,这个种子在中华文化的土壤中生根发芽之后,吸收了中华大地上各种优秀文化的养分,不断成长,如今已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这棵树,是中国文化之树。它当然不仅仅是那粒来自印度的种子了。
我举个简单的例子。母亲腹中的孩子出生了,成长了,那么他还是不是母亲身体的一部分呢?不是。因为,他已脱离了母体,在新的环境中长大,吸收了新的养分,形成了自己的观点,有了自己的梦想,有了另一个生命。他已经不是当初母亲腹中的那个胚胎了。
大手印文化也是这样。虽然它有印度的基因,但是,它已经变成了一种带有中国烙印的智慧活水,一种能满足当下需要的、非常鲜活的全息文化。
那么,什么是大手印文化?
大手印的“大”,与“小”相对。小,就是从“我”出发的一种东西,比如我的家庭、我的公司、我的民族、我的国家……围绕“我”而定义的所有区域、群体,都属于小的范畴;大,就是把小的界限打破,将视野上升到人类、世界的高度,甚至上升到所有众生、所有生命、整个宇宙的高度,达到这样的一种境界时,才叫“大”。当我们超越了历史、国家、民族等所有二元对立的时候,才称得上“大”。大手印的“大”,就是这样的一种视角、目光、胸怀、悲悯。这意味着,大手印要建立在尊重所有生命的基础上,是一种超越现实的文化。
去年,我的小说《西夏咒》引起了一些学者的争论,有人称之为神品,有人却反感其中一段反对战争的文字。为什么呢?因为,我抨击了一些公认的民族英雄。
但是,我告诉大家,我在《西夏咒》中谈的,不是某个历史人物的功与过,不是在给历史人物贴标签。我反对的,是“屠杀”这种行为本身。我探索的,是我们的文化应该倡导一种怎样的精神。
金兀术为了金朝的利益,带着军队去杀宋朝人,他就是金朝的民族英雄,但是对于宋朝来说,他却是可怕的侵略者,是让无数百姓陷入恐惧与血泊的刽子手;岳飞是宋朝的民族英雄,他维护的是汉人的利益,因此得到了汉人的千古传颂,但他的双手同样沾满了金人的鲜血,他也制造了金人母亲的嚎哭。可见,换一种角度,英雄就会变成罪人,罪人又会变成英雄。历史人物本身,哪有固定不变的价值?
所以,我不关注他们的身份,也不想给他们贴标签,我关注的,仅仅是这个行为能不能给整个人类带来某种益处。假如不能,这种行为就没有意义。假如它会对人类造成伤害,它就不如不要存在。比如屠杀。
我认为,值得歌颂的,是一种对和平的向往,一份对生命的尊重,一份不向强权低头的高贵,而不是战士手上的鲜血。我尤其认为,杀戮永远都不值得歌颂,不管被屠杀的人属于哪个利益群体。
当然,生命遭到威胁的时候,我们必须抵抗,但我们的文化仍然不能弘扬那暴力本身。我们的文化,不能为杀戮换来的胜利而骄傲,不能为别人的死亡而快乐,不能为自己的利益而丢掉人类的良知。我们一定要记住,屠杀意味着有人失去了生命,他们的亲人、爱人、好友陷入了巨大的痛苦。那些死者跟我们一模一样,也是人类的一员。所以,屠杀永远都不值得骄傲和歌颂。有良知的人,永远都要为自己手上的鲜血而忏悔。
有个欧洲记者曾经问过托尔斯泰这样一个问题:“你提倡勿以暴力抗恶,要是有一个暴徒欺负你的妻子和女儿,你怎么办?”托尔斯泰无言以对。在《西夏咒》的研讨会中,一个指责我的学者也问了同样的问题。我告诉他,我会揍那个暴徒,但是我仍然讴歌和平。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文化必须超越我们的现实,必须高于我们的现实和行为。我们允许人类有暴力行为,但人类不可以盛行暴力文化。只有这样,人类才会向上。换句话说,人类可以有正义的行为,可以有正义的战争,但我们一定要明白,这种“正义”是相对的,不是绝对的,所以我们不能讴歌暴力的行为,而要讴歌一种比这种行为更加伟大的精神,讴歌一种值得整个人类共同向往的精神,否则人类就会堕落。
因为,暴力行为很快就会结束,但暴力文化却会影响一代又一代的人。当我们歌颂暴力时,就会有第三次世界大战、第四次世界大战,人类又将陷入血腥和屠杀。这时,谁胜谁负,有什么意义?
所以,人类的文化必须超越人类的现实,只有这样,整个人类才有更高的向往,才有向上的可能。文化一旦等同于现实,就会失去意义,就会变成一种工具。
文化是什么呢?文化应该是照耀整个人类的太阳。但是,我们现在的文化却不是这样。
据说,人类从诞生之日起,就战火不断,地球上没有战争的时间,只有不多的几天。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人类文化中有暴力基因。人类崇尚用暴力快速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也崇尚用暴力解决某种问题。人类文化中的这种罪恶基因,会培养出无数的暴徒,会制造出无数的冲突,会造就无数的侵略者,所以人类的纷争从来没有停息过。
时下,还有许多德国人仍把希特勒视为英雄,仍在崇拜他,这些崇拜暴力的人,都有变成暴徒的可能。就是说,一旦有合适的机会,这些人就会变成第二个希特勒,就会煽动国民,让大家拿起武器,屠杀另一个国家的人。我们对成吉思汗的讴歌,同样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所以,我才依托《西夏咒》,告诉世界,这是错误的,这是一种罪恶。我们的爱,必须超越民族,超越国界,超越局限,做到真正的平等与和平,才可能真正造福人类。
因此,即便我们出于无奈,用暴力捍卫了某种东西,我们仍然要拿起手中的笔,鞭笞屠杀,鞭笞战争,鞭笞使无数生灵淹没于腥臭血泊的罪恶。因为,对暴力和血腥的崇拜能够唤醒的,只有愤怒,只有罪恶,只有更多的潜在罪行,而绝非和平,绝非宽恕,绝非大爱。无论我们的倡导能起到多大的作用,我们都应该倡导爱。
倡导用爱代替暴力,是人类文化的使命。
有人说,人类的纷争像无尽的黑暗,那么,我们对善的倡导,就是黑夜中的火把。如果没有了希望之火,人类的文明将以怎样的姿态,在那长夜中前进?
我的家乡有这样的一句老话:一个蚊子的喷嚏也能影响千里外老熊的梦。就是说,一个小细节引起的连锁反应,往往是我们无法预料的。比如,当我这样高喊的时候,许多认可我的读者、作家、评论家,都会放开喉咙高喊,那些认可他们的人也会随之高喊,这样的连锁反应,会带来一种什么样的结果?很难说。我总是对学生们说,你只管耕耘,莫问收获。走路的人未必都能到达终点,但驻足不前的人肯定到不了终点。一定要明白这一点。因为,如果社会上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改变不了什么,所以什么都不肯去做的话,这个社会就会更加不可自控地走向纷争和堕落。
我举个简单的例子:一块巨大的石头正在沿着山坡往下滚,山脚下坐着你那动弹不得的老母亲,这时,你是反复衡量自己有没有救人的能力,还是想尽办法阻止惨剧的发生?答案当然是后者。不是吗?因为你爱你的母亲,即使救不了她,你也不会袖手旁观。同样道理,我们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改变世界,但一定要尽力地做一些自己该做的事,因为我们热爱世界,我们热爱人类。好多时候,能不能改变什么东西,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在能做事的时候,有没有尽力去做?你在还能爱的时候,有没有好好去爱?你的行为,有时只是一种对自己那份爱的成全。当然,我指的不仅仅是小爱,更是一种比小爱更伟大的爱——大爱。
大爱,是一种不计回报的爱,一种没有局限的爱,一种无条件的爱。大善也是这样。大爱和大善,共同构成了大美。大手印文化就是这样一种充满了大善、大爱、大美的文化。因此,它才能滋养当代人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