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离又去刚才的便利店买了一打啤酒和一些花生米,原本的两人对酌升级为四人畅饮。
通过姑娘的介绍,张离对这个靠仙人跳吃饭的团队有了初步了解。原来姑娘叫做楚琴,瘦子叫做李浪,他们两个是大学同学,在学校期间由于志趣相投确定恋爱关系,目前暂时没有结婚的打算。
至于那个胖子,是本地的一个孤儿,脑子有些问题,时而正常时而疯傻。李浪和楚琴觉得他们的队伍里需要这样一个身材魁梧又不计较报酬的好帮手,于是拉他入伙。对了,他的名字叫陈大硕,确实人如其名,又沉,又大,又硕。
酒过三巡,四人之间都有种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感觉。张离终于抛出了那个在脑海里一直缠绕的疑问,“你们这么高的文化水平,为什么不找个正经工作,偏偏要干这违法乱纪的事儿呢?”
李浪的回答是“正经工作都是不正经的人在干,不正经的工作都是正经的人在干。这个操蛋的社会正在变质。”
看着张离一脸茫然,楚琴又补充道:“我们两个大学毕业后,本来考上了本地的公务员,打算去县城的公安局当个人民警察什么的,但是办理上岗手续的时候突然被告知成绩判错了,说其实我们没有考上。妈的我们成绩什么样我们心里没数吗?这明摆的是有人把我们顶替了。”
张离表示很同情,又说:“那你们仍然可以找其他的工作啊,当不上警察也没必要跟警察对着干吧。”
楚琴打断他,“朝九晚五寄人篱下,拿着低廉的薪水做着明明不喜欢的工作,每天像台机器一样出卖自己的灵魂,日复一日,你不觉得很没意思吗?我们干这行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宰的都是好色偷腥的嫖客,给这些肮脏的灵魂上上课,顺便净化了社会风气。”
张离突然觉得非常悲伤,他想起了被自己烧掉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张纸本来承载了自己所有的梦想,却最终被烧成灰烬随风飘散。但又转念一想,就算顺利地上完大学,毕了业也不一定找到心仪的工作,很有可能像楚琴说的那样,寄人篱下,每天重复着枯燥而又繁琐的劳动,慢慢地被平庸磨平身上的所有棱角,成为一个口是心非的虚伪之人,然后和一个普通女人结婚生子,当然了,这个女人应该不是赵小瑶,然后平凡终老。这么一想其实也挺没意思的,于是也就不觉得有什么悲伤的了。
楚琴又说:“其实我们跟你相比不算什么,你才活得真实。对了,我一直有个疑问,现在汽油和面粉都挺贵的,你一路这么走下去,总会把盘缠耗尽,到时候怎么办呢?”
张离说:“偶尔写写游记赚点稿费,实在没钱了就停在一个地方干几天临时工,反正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李浪赶紧端起酒来,说:“既然这样,那你何不留在这里加入我们的团队呢。我看你长得也挺帅的,你可以勾引富婆,这样咱们就可以男女通吃了。”
张离摇了摇头,拒绝了这个难得的工作机会。
四人继续喝酒,一直到了凌晨,期间张离几次困倦到想把他们赶走,但最终还是没好意思,毕竟这几个是他一路上遇见的为数不多的可以陪他喝酒聊天的人,虽然是他请客。张离又想起刚才楚琴说他活得真实,突然很想否认,因为他骨子里还是有一丝虚伪,掩盖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其实就是虚伪。
张离说:“我带你们下楼参观一下我的车吧。”
众人对这个提议都非常赞成。来到楼下,张离发现自己的斯巴鲁旁边不知何时停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是辆很有年代感的五菱之光。直到李浪突然冲上去踢了一下瘪瘪的轮胎,嘟囔了一句“怎么又跑气了”,张离才知道这车是他们几个的。
楚琴说:“阿浪,咱们把轮胎修好,跟着他一起去流浪吧。”
李浪不高兴地说:“女人果然是笨,咱的破车能和人家的车比吗?”
楚琴失望地哦了一声。
张离耐心地解释道:“你们这车是两驱的,有一些山路特别难走,必须要四驱才行。”
楚琴问:“什么叫四驱?”
张离说:“就是四个轮子都有动力。”
胖子陈大硕突然开始嘿嘿傻笑,众人望向他时,他弯下腰将双手撑在地上,一边爬一边说:“我也是四驱。”
李浪又好气又好笑地踢了他一脚,说:“快起来吧,你这自重太大了,几驱都不好使。”
张离打开车门,开始向大家介绍车的性能和他带的各种装备。车的前排还算干净,只是有个塞满烟灰和烟蒂的易拉罐略显扎眼。副驾驶上零散地堆着一些CD,楚琴随手拿起一张,发现是许巍的《每一刻都是崭新的》,楚琴又翻了几下,发现不是摇滚就是民谣,再就是轻音乐。楚琴问:“这么多你听得过来吗?”张离没有说话,直接拉开副驾储物箱,里面无数张CD码放得整整齐齐,几乎就要溢出来了。车的后排堆着两床被子,被子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以及一些没来得及丢掉的快餐盒子。张离打开后背箱,众人最先看到的就是几箱方便面和若干包矿泉水,另外还有一些野外生存必备的小工具,如手电筒、铁锹、锅碗瓢盆、药箱、工具箱等等。总体来讲,装备挺简单的,可以看得出来张离对生活方面并不是太在乎。但张离对生存方面还是挺在乎的,因为他又走到驾驶位,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把匕首在众人眼前晃了一下,又得意洋洋地放了回去。
大家参观完毕,象征性地点点头,对张离的生活方式表示了礼节性的赞许和向往。但张离却细心地发现,只有楚琴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随即消失不见了。
张离说:“我要上去睡觉了。”
大家这才明白张离带他们下楼参观车子的真实目的,于是李浪很知趣地表示他们也要走了,趁着面包车还能开,去找个地方补补轮胎。离别之际大家互相留了联系方式,李浪表示啤酒很好喝并感谢张离的热情款待,张离也对他们之间短暂的友谊表示感叹并承诺永远珍藏在记忆里。互相拥抱之后大家各自道了一声珍重,楚琴和胖子钻进了车里,李浪将车发动起来,三人绝尘而去。
张离重新上楼,跨过满地的烟蒂和啤酒瓶子,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这意味他睡了一天一夜,幸运的是这一次他没有做任何噩梦,而且这一觉令他觉得有种浴火重生的感觉,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他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就飞奔下楼,打算找个地方吃早点,顺便等着看日出。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张离脸上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大声吼了出来,把旁边老大爷刚举到嘴边的油条惊掉在地。张离将耳机塞到耳朵里,于是卡农的旋律飘了出来。音乐的魅力在于它可以使浮躁的人安静,使安静的人孤独,使孤独的人更加孤独。但这种越陷越深的孤独感却总是令人欲罢不能,因为每个人都能从这种感觉中回忆起只属于自己的故事。
张离突然想到,阳光此时也会洒在母亲坟前那块小小的墓碑上,他临行前放在墓碑前的一束鲜花会不会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鲜艳?他还想到,他曾经去工地上给母亲送水的时候不经意间看到母亲对着脚下的一株野花发呆,张离明白当时母亲有多么向往这平凡的美丽。后来张离想着想着,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母亲墓碑前的鲜花肯定早就枯萎了,毕竟过了挺长时间了。
是时候该继续上路了,张离想。这次他打算稍微调整一下方向,因为旅馆的老太婆告诉他,前面一直走没多远就是海。他从小生在平原,对海没什么概念,也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对大海心驰神往,最关键的是他的车可以翻山越岭但却无法漂洋过海。于是他决定这次往南走。
楚琴给他洗的衣服还没有干,张离只能将它们挂在车顶上的行李架上,汽车缓缓前进带起的风吹得衣服不时地飘动,散发出好闻的肥皂味儿。女人就是有这种与生俱来的超能力,不管用什么洗出来的衣服都是香喷喷的。尴尬的是,张离刚开出去一百米,就被几个年轻的小媳妇儿拦住了,非要问他裤子怎么卖有没有大一号的。
在到达小镇边缘的时候,张离透过车窗看到一些老头老太太迎着阳光晨练,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张离放慢车速,扭头看了他们半天,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如此高兴。他回过头来,对着后视镜鬼使神差地咧了咧嘴,本想模仿一下他们高兴的表情,但镜子里出现的却是一张怪异的脸,他一时有些恍惚,怔怔地看了好久才认出是自己,不由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张离踩了一脚地板油,汽车便一声嘶吼冲了出去。他从倒车镜里看到小镇的影子越来越模糊,突然感到一丝莫名的惆怅。他是个路痴,但从来不开导航,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小镇叫什么名字,这意味着他永远不会再次来到这个地方,而且今后万一和朋友提起这段经历的时候,只能告诉朋友“我曾经在某个小镇如何如何”,这样无意之中就会缺失很多可信度。
车里的收音机发出呲呲啦啦的噪音,张离于是重新搜索了一下当地的频道,发现只有一个电台的声音是清晰的。这是个情感访谈类的节目,类似的广播和电视节目屡见不鲜。生活中总是有很多无聊的人做一些无聊的节目给更无聊的人看,明明自己的情感生活一塌糊涂,却要装作专家去开导别人。可笑的是,有些人还真就信了。
“倾听您的情感故事,分享您的心路历程。听众朋友们你们好,这里是《你我来相约》,我是主持人阿美。人海茫茫,相遇便是缘份,今天我们又会遇见谁,他又会有着怎样的故事呢?来,让我们连线第一位打进来的朋友。”
“主持人,你好。”
“你好这位大姐,请说。”
“我叫牛翠花,最近我感觉跟老公之间出现了感情危机。他总是对我很冷淡,晚上也从来不碰我了。昨天我特地上网买了情趣内衣,本想给他一个惊喜,没想……没想到……呜呜呜……”
“这位大姐好像有点情绪激动,您先别哭。和谐的夫妻生活是维持夫妻感情的纽带,所以必须要引起重视。夫妻同房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们可以放下矜持,面对面的好好沟通一下,找出问题到底出在哪一方。请问大姐您多大了?”
“四十九。我觉得自己身体各个地方并没有松弛啊,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对我没兴趣,主持人我该怎么办?”
“这个……人到中年,面临着工作和生活方面的各种压力,出现这种情况也很正常。你们可以适当锻炼锻炼身体,建议一起出去旅旅游,找找度蜜月的感觉,可能就会好很多了,阿美祝你们幸福,再见。好了,感谢这位朋友的来电,我们继续接通下一位朋友。喂,您好。”
“主持人你好,还是我,牛翠花。刚才还没说完呢电话就挂断了,可能信号不好,我现在找了一个信号好的地方,我再给你讲个事儿吧,那天晚上我洗完澡……”
吓得张离一个哆嗦,赶紧换了个台,伴随着阵阵杂音,一个男人正在用方言给一款包治百病的膏药做广告,他甚至报出自己的身份证号来证明药效的真实性。张离无奈只得关掉收音机,点起一支烟,随便在副驾上摸了一张CD,却意外地发现CD下面压着一百块钱。张离靠边停下,发现这正是他给楚琴的那张钱。
钱的背面四个淡红色的大字娟秀飘逸——“带我走吧”。应该是用口红写的。
张离将车子熄了火,他决定抽两支烟再走,每当他心神不宁的时候,都会停下来连续抽两支烟。他捏着那张一百元的纸钞,望着远处发呆,他的发呆比别人都要投入,甚至一群叽叽喳喳相互追逐的麻雀从他的视线范围内飞过也没能将他的目光从远处拉回来。一阵风透过车窗吹到张离的耳边,仿佛是那个姑娘在对着他低声说“带我走吧”。
张离之所以心神不宁,不是因为他担心副驾上多一个人会增加车子的油耗,而是因为那个姑娘又把一百块钱还给了他。张离回忆了一下,应该是带那个姑娘参观车子的时候她偷偷塞到CD下面的。本来就是萍水相逢,所以应该各不相欠才对。可是这样一来,张离又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欠了一份人情,他又不想调头回去把事情讲清楚,这不是他的风格。
总而言之,张离是不会带上楚琴的。因为他深深地明白那个姑娘只是头脑一热而已。人总是这样,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恶心,对别人的生活表示向往。但细想一下,自己的生活对别人来讲也属于别人的生活,如果用这种辩证的思想去考虑的话,每个人都应该我行我素地活着。所以,他将注定穿着楚琴为他洗的衣服一路孤独地前行。
张离的第二支烟快要熄灭的时候,一个老大爷骑着自行车缓缓经过。张离将他拦下,递给他一支烟,指着车头对着的方向,问道:“大爷,前面是……”
大爷一边接过烟,一边很热情地打断他, “前面是个小村子,叫左家庄。”
“不是,我是问方向。是南吗?”
“是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