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庞小红总认为韩月清太刻薄,又总喜欢侮辱关系亲近的人。比如之前庞小红说,现在工作这么难找,苦苦挣扎下去也没有什么尊严可言。还不如将来去西藏隐居,看着大片的羊群,和清澈的湖水。到时再找个牧民嫁了,跟着他游牧放羊,浪迹天涯。
韩月清说她这种矫情的女文青病,够她死好几回的了。
结果这个女人大学毕业竟然回老家相亲,火速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九岁的当地派出所所长。这一切变化太快,实在足够让她匪夷所思的。
她靠在窗外,看着夜色中飘过的灯光与原野。她想起来之前写小说的时候,她像一个盲人一样,终日靠着幻想去编造出一个个或像她,或完全对立的人物。一边呲牙咧嘴地为他们悲伤或欣喜,一边又自我感动将自己认为是主宰他们命运沉浮的上帝。不过这个秘密只有一个旁观者,就是庞小红。
庞小红很同情她,知道她这是在自我发泄或者是救赎。但是她不能不鄙视她这个爱好,在她看来这些人,都是有窥视癖和暴露癖的病人。不仅喜欢暴露自己身体上,思维里的每一个角落,还喜欢搜集他人的隐私当素材。并以能够描写到位,或一针见血而沾沾自喜。
此刻庞小红已经功成名就的嫁人,当年流浪的文艺病已经好了百分之九十九。所以看到韩月清发来的短信和位置,她单刀直入地问她:“你是不是疯了?还真想拿做梦当饭吃啊?”
韩月清看着信息无声地笑了,这个女人还是这么俗气,她知道那个女人在酸她。因为屏幕那端的她,可能这辈子也不会真正地来趟西藏。所以她以得道高僧的姿态回复她:苦海无边,继续你的人间吧,我要去远方了。
对方没有再回复她。
苍茫月色中,又剩下了她自己。看着车窗外被黑暗碾过的月色,她凌然地笑了。像为自己鼓气,庆祝一种虚幻的胜利。继而又觉得这胜利未免有些悲凉,不自觉地裹紧了身上的大衣。这时她注意到车窗玻璃上她的影子,一个神情憔悴的女人,疲惫的黑眼圈让她显得呆头呆脑。列车的白炽灯一节节照进她的身体,好像是她变成了一支璀璨的航船。灯火通明,却不知道究竟要飘去何方。
看得她一阵恐慌,赶紧拉上了窗帘。
2
俩天后她拖着唯一的行李箱,从火车站向外挤。一个个疲惫,陌生,焦躁的面孔汇聚在了一起,像是一条面目狰狞的河流。她就在河流中沉浮着,现在河水退去,只剩下她孤零零地像河堤的礁石,独自显露出来。
她拉着箱子一圈圈地在周围徘徊,车站保安已经注意到了她,匆匆赶来呵斥“这里不允许逗留。”他看见有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在长椅上,散发着无孔不入的酸臭气息。她定住不动,仿佛透过电影的幕布,看到了不该看得血腥画面。或许在保安眼里,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想到这,她拖着箱子狂奔走出去。
她找个一家简陋的旅馆,有陈旧的席梦思床,灰尘深厚的大头电视。但好歹有热水,还奢求什么?看来还是有钱好,有钱在哪都能重新做人。
胡乱买点吃的后,她和衣躺在床上。竟然开始想念自己租下的小公寓,那里至少还有她养下的绿植,附近还有便利的商店。可是,还没有待够吗?那些无穷无尽的期待与恐惧交织,只要在那,就是牢笼,便无自由。尤其是心还没有死透的时候,还保有一线生机的时候,那更是一种牢笼。
还有那些周围的女同学,打着高学历的旗帜,处心积虑终于嫁给了体面的男人。丝毫不觉得,这是积累了三十年间的阴谋终于得逞。她们眼中能看到的将来式,便是站在城市食物链的顶端,颐指气使地鄙视着那些还在底端的侵入者。
3
而她呢,她现在又是干什么?一种自以为是地拿逃离当反抗吗?她拍死胳膊上一只喝足了鲜血的蚊子,看着手掌的一团鲜红怔住。这一问,把她自己吓得不轻。仿佛黑暗中那些人都跑来嘲笑她,放着即将安稳的工作不干,跑到这把懦弱当任性,把任性当骄傲,把骄傲当自由,把自由当信仰。
她像是陷入一团复杂无解的数学公式,无法精准换算,得出真正想要的结果。
这个夜漫长恍惚,却不寂寞。在睡梦中她与她们目光交汇,赤裸裸地挑衅。展开一场深入骨髓的格斗,她一定不能输。她必须要让她们知道,身处樊笼和以梦为马的生活是有多大的不同,她必定要得到她们的羡慕与仰望。想到这,沉睡中她的嘴角噙着不自觉地笑。像一个胜利的女巫,身披魔法的暗黑战袍,手捧运筹帷幄的水晶球,睥睨着渺小的世间。
终于在蚊虫的折磨里熬到了天亮,她像是补足了元气,终于可以从容地理性思考。谋生的问题终于浮出水面,手中的钱很快就能坐吃山空,总得先想法解决温饱吧。可是人生地不熟,能够干什么呢?总不能干洗盘子或者服务员吧,自己可是重点大学毕业的高材生。
她再次看轻自己,原来内心心深处她仍向往体面的工作,或者一种体面的未来。明明被这种体面道德绑架,却放弃平坦的前途来这流浪。这简直是自相矛盾。
几天后,她觉定先就近租下了一间附近的公寓在做打算。看房子时有点意外,房主是个长得异常好看的男人,只能用好看来形容,看样子比她也大不了多少。她面带窘迫地说出自己能不能先预付一个月的房租,对方有点迟疑。
她赶忙手忙脚乱地拿出自己的毕业证,因为急于炫耀,她的话变得松散而凌乱。“你看这是我的大学毕业证,这是我的工作实习报告,我可是正经人,我只是辞职来了这里……”她不肯善罢甘休地又补充一句:“其实我已经实习合格,是我主动辞职的,我觉得在这边能自由自在一些……”
手中的证书,像一个个寺庙里供奉的牌位。每一个都能证明她的身份,每一个都是她逃离的见证者。她忽然间红了眼眶,虽然她知道现在流泪有点莫名其妙,不合时宜。她强忍住不允许眼泪掉出来,隐忍又羞愧。
然而这些牌位好像出奇地显灵了,对方同意了。竟然还开始和善地对他说:“还真是巧了,我之前也是这个学校的。医学系,还比你大好几届。不嫌弃就先住着吧”他附带出一个罂粟般的笑,像哄一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让她一时有些炫目,一个有学问又如此漂亮的男人,简直是个扑面而来的危险源。
男人向着她走来,第一个动作就是拎着她孤零零的行李箱,她注意到他修长匀称的手指,散发着白瓷般的质感,和氤氲的温柔。后来她回想,一切都是从这个细小的动作开始的。无意地唤醒了她内心深处的某种匮乏,一种对父亲的向往。其实这么多年,她跟母亲虽然从来不提起父亲,其实她极度渴望索取父亲的关爱。她羡慕到嫉妒那些有父亲呵护的女孩,虽然她已经快到而立之年,理智不允许她毫不节制地去渴望。但一旦有了一点点若有似无的气息,她所有的感官都一瞬间被激活。
4
陌生的城市,同校的学长,未知的明天。他始终客气而疏离,韩月清心底对自己说不要在妄想他的万分之一了。简单的交谈后,他问她目前准备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她面带窘迫底气不足地说:“我之前是学的是文学系,上一份工作是在广告公司做文案,如果可以……,还想继续干点跟文字沾边的。”
他笑了,又想阻止自己的笑。:“看来你还是没有真正的饿过,现在找一份工作多难啊。出门在外更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工作就慢慢找吧,房子你也先住着,等发了工资再说。”
韩月清已经要感激涕零了,这么多年她始终改不了这样,别人刚给她一点恩惠,她就要马上原形毕露。于是她赶紧掩饰地问他:“谢谢,那你是做什么的?”
“医药代表,专业相当对口。”他笑着说。
韩月清对他有点肃然起敬。反复表达了感谢后,她打量了这房子,家具极少,还散发着时间遗留下的霉味。既然有人愿意收留她,她决定先过上一段闲云野鹤的日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