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甘肃酒泉 马少军
关于师公,我在前文里提到过,估计这个古老的职业现在已经消失了,因为在这多少年来再也没有见到过。现在还要写他,也还是当年的一些星星点点的记忆。
和阴阳先生相一样,他的工作对象也是各类鬼神,但阴阳先生主要来文的,絮絮叨叨地念半个晚上的经文,起到祷告和劝慰的作用,师公主要来武的,绕铁链甩麻鞭,起到威慑和恐吓的作用。至于对付家神为什么不用阴阳先生而请师公,可能起初也跟人们对他的痛恨有关。在陕甘一带的农村,至今有好多人把父亲叫“达”或“达达”,也可能是沿用了当年这家公老子的说法吧。
有一年,村里就有人犯了家神,他们家的一个小男孩整夜整夜地哭。起初以为是过路的毛鬼作祟,就按照通常的做法,写了红纸签,挂在门外的树上,纸签上的字我只记得个大概,好像是“天皇皇,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的君子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亮”。接连挂了几夜,那症状非但没有减轻,而且有加重的趋势。孩子眼泪哭干了,就一声一声地干嚎,到最后眼睛一翻,闭过气去,只露出白眼仁,老半天才能叫醒来,醒来以后就接着干嚎。这时候大家怀疑他们家的家神又来闹事了,就建议请来师公做法,一次性彻底赶走这达达。
在这之前,大家都没有见过师公,但在人们的想象中,能威慑鬼神的人物,可能自然就有三千威仪,所以都争着去看。但这一看,让大伙有点失望。原来请来的师公是父子两人,老头个子矮小,脸绉缩得像山核桃一样,鬓角的油汗浸透了头上的帽子。
老头一进门,客气几句便甩掉两只翻起帮子的布鞋上炕,盘腿坐在红土炉子后面喝起罐罐茶来,而炉子的旁边,放着一碟儿刚烙出锅的黄亮的葱油饼。他把手伸进茶叶罐子里摸索了一会儿,便抓出满满一大把老茶叶,双手合在一起揉成碎末,再小心地抖落到砂罐子里,然后加注了一点生水,放在火炉上煮了起来。不一会儿砂罐子里发出了滋滋的声响,而泡胀的老茶叶被热水顶起老高,他用搅茶棍一遍又一遍地压下去。等到的头茶烧好,只倒出了一点点乌黑粘稠的汁水,他端起白瓷小茶盅凑近嘴边,下垂着两只眼睛,满脸虔诚地一口吞咽下去,过了许久,脸上竟然泛出吸毒以后满足的容色来,而刚才赶了山路的满脸疲惫一扫而光,这才有空撕着吃起油饼来。等到这浓稠的黑汁喝过四五遍,油馍也吃得差不多了,他便用粗大的手掌抹了一把嘴,顺手拿起炕边子上的水烟瓶,掐了一小撮水烟丝,揉成一个黄豆粒大的小球,压进烟嘴里,用纸捻在油灯上引了火,点燃水烟,咕嘟咕嘟地吸了起来,清亮的烟从他的口里鼻子里同时喷出,然后他拔出烟嘴,对着后屁股“噗”地一声吹掉烟灰,再从容地装第二锅。等到他一口气吸掉十几锅水烟,就把双腿一蹬,靠在后炕角满足地呼出一口长气。
这时候,他的儿子已经布置好了香案,案子上整齐地摆放着写在大红纸上的各路大仙的牌位,当然少不了本地方神黑爷。也备好了晚上要用的家伙什,最奇特的是那两面硕大的手执单面钢圈羊皮鼓,手柄上挂满了磨得锃光发亮的铁环,移动时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还有两条粗麻绳编制而成的长达三四米的木柄麻鞭,鞭梢子上系着长长的红丝带。
阴阳做法,都有好事者前去凑热闹,现在来了师公,当然不可轻易放过,全村人基本都到齐了,上房、下房、西房甚至厨房的炕上、地上、台子上挤满了人喝茶聊天抽旱烟,嘈杂的人声搅和在青黄的浓烟里从风窗里飘出。
掐指一算,时辰已到,老师公一声清亮咳嗽,大家瞬间安静了下来,连在院子里打闹的小孩,也都乖乖地停了下来。老师公父子两人穿上特制的黑布长衫,仪式便正式开始了。我现在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他们念经的声音洪亮而威猛,锣鼓的点子急促而有力,跪满一院子的人虔诚而专注。等到一通经文诵完,老师公撩衣跪地,杀牲献血。动了刀具,杀鸡给猴看,这可能是师公对家神的第一次威胁吧,好让这异族鞑子想起当年三十晚上的血腥和残忍,及时收手。当然,鸡的毛血是要献给各路神仙的,好让他们稍安勿躁,接下来的事主要是对付这害人精的。
厨下拿走了献了牲的几只大公鸡去煮肉熬汤,师公父子两人戴好顶上挂着长长铁链的铁皮帽子,拿起羊皮鼓,几步冲到院外,忽然目露凶光,杀气腾腾,甩起铁链子,敲响羊皮鼓,疯狂地舞动起来。六七斤重的铁链,被父子两人舞得呼呼生风,羊皮鼓也被敲得嘣嘣作响,而挂在手柄上的那一串串铁环,也因为互相撞击,噼哩啪啦地响个不停。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舞蹈,两个人硬是整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后来在电视上看到,朝鲜族舞者双手搭在胸前,舞动头上的轻飘飘的彩带,观众连连喝采,我就露出了不屑的神色,心想,你换个大铁链试试?
这组奇怪的舞蹈究竟有什么具体的含义,现在谁也说不清楚了,我想这可能是跟家神进行沟通从而进行第二重的威胁也未可知,因为那铁链子原本是用来捆人的。
等到几组剧烈的舞蹈下来,师公已经大汗淋漓,就坐在檐下扇风纳凉,而村民们都挤到周围听他们说笑。
老师公走南闯北大半辈子,见多识广,他能把各种见闻现场编成顺口溜和快板念出来,惹得大家一阵一阵发笑。我至今还能想起他说过的一个笑话。他说,他有一次去一户家去做法事,女主人烙了酥软油亮的馍馍款待他。老家的女人饭做得再好,也要在客人面前谦虚一番,说什么面没有发好啊火侯不够啊灰放多了啊之类的话,希望客人随便吃点,不要见怪云云。他说那家女主人一边盯着自己吃馍,一边絮絮叨叨说个不停,甚至后来说道,你将就着吃吧,馍烙得太硬了,你吃起来就像狗嚼皮条一样。其时他正在大嚼油馍,听到这话马上停了下来,那女人发现自己说岔了嘴,转身扭动大屁股笑着跑了。听到这里,满院子人都哈哈大笑。在人们肆无忌惮的笑声中,那个小孩也停止了哭闹,拿眼睛看着院子里发生的事。
对家神的第三重威胁就是甩麻鞭了 。父子两人在供桌前续了新香,又高声诵了一通经文,就各自提了一条麻鞭,在院子里甩出一阵一阵啪啪的爆响,胆小的孩子都吓得捂住了耳朵眼。
法事做完了,鸡汤也熬好了,每人一大碗,泡上蒸馍呼噜呼噜地吃起来。院中点起的麻油火把,照亮了人们红通通的脸庞,而上房的香桌上,香烟缭绕,在红烛闪烁的光下,一排排鲜红的神仙的牌位一明一灭,愈发显得神秘而莫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