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写这篇文章好久了,因为title太大,自己又荒疏,所以推迟到今日才动笔,契机是胡赳赳的一首诗。其中有一段:
...
匮乏是一种对于想像的不满
这不满,是电子绕着中子旋转产生的
地球绕着太阳产生的
微尘映着日光产生的
是一滴雨对太平洋的不满
这终生的匮乏,假若不治愈
在短暂的一生里,都会成为潜意识里的阴影
自我纠缠,永不放弃
它也可以产生力量、勇气和爱
但方向却是截然相反的
它是一条加速度的、永远没有终点的路
半途上的劫毁,则是一定的
...
是的,匮乏感。有人以为匮乏感来自家贫,或者童年阴影,但我不想这样借外物抒冤愤,我更愿意把匮乏感解释成一种与生俱来的人类情感,它不会放过富家子弟,也不会放过公主般被宠爱的童年。生活本来就是很难的,而这份艰难并不独属于你,也并不独属于谁。就像胡赳赳说的:它源于电子跟中子之间巨大的空隙,源于地球和太阳之间巨大的空虚。
这种空虚是自在的,因它而起的匮乏感也就与生俱来。《少有人走的路》一开篇就说:人们抱怨生活的不容易,就好像生活本来应该是容易的。是的,生活本来就是不容易的,匮乏感本来就是跟我们常伴常倚的,但是它让人难受。于是你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抗拒它,一个是接受它。每个个体都不一样,但是,当我梳理历史上各个民族留下来的美学遗作时,得到一个比较粗梳的印象:西方是对抗派,就像胡赳赳诗里说的“它也可以产生力量、勇气和爱”,但是这种方式似乎注定了一种悲剧结局:“半途上的劫毁,则是一定的”;而东方是接受派,“在臣服和接受时,你又是充实的,饱和的,丰富的,复杂的,多义的”。
我知这结论太大,title本身就太大,但请允许我用人像做个小的切入点,一点一点细微道来。
我们先从古埃及看起。我是学语言学的,我非常不负责任的用语言学术语,把古埃及叫做人类的名词时代。先声明,我是不负责任的,然后说我的理由:我们来看一张图
我们大概都能说出,这是一只狗,他在奔跑。用语言来表达就是“一只狗在跑”。但是也许你没有想过语言学家们的问题:一张图,一个意象,本来是个整体,它并没有把狗和跑分开,是人类,先分出了各种物体:是狗不是猫,再给它们每个物种一个名字,这就是名词。然后再观察他们做什么,是跑不是走。然后给每个动作一个名字,这就是动词。然后,用名词和动词组合成一个句子。于是语言,就是分布在时间上的一条线,而不是一个画面——人类有了这样的划分,才有了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对世界的认识——所以西方哲学一直强调,语言既世界。至于今天看似太平常不过,以至于被人无视的语言,怎么一步一步分出名词和动词来的,其实着实花费了人类很长的时间。
而古埃及,在我看来,是只分出了名词的时代。我们来看看古埃及的人像:
他是严格对称的,一丝不苟的,静穆的,庄严的。因为古埃及文明以坟墓的方式留下来的,所以我们总会有种感觉:他们跟死亡有关。也的确有很多解读,认为埃及文明就是一直在凝视死亡,对抗死亡——你看,金字塔修得那么大,那么稳,那么威仪,不就是人类向死亡展示自己的勇气和力量吗?当然,表面上也许是死亡,但死亡其实是匮乏、空虚的终极体现,所以,生而为人,他们也在对抗——这种对抗在希腊文明里体现更甚,我们稍后分解。
我同意这种解读,但我以语言学的角度,还有另一个解读,那就是:在人类的婴幼年时期,他们先分辨出了不同的物种,也就是先抽出了各种名词。比如说狗,其实哈士奇和泰迪长得很不一样,但当我们说起狗时,我们脑子里会有一个抽象的、模糊到经不起推敲的类,大概是这样的:
它不是一个具体的狗,但又可以投射为任何一只具体的狗。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抽象概括能力。当古埃及人建造人像(也许在他们自己看来是神像,那还是个神权时代)时,他们造的其实就是这样一种抽象的人,作为一个名词的人。
到了希腊时代,才有了动词。
这是一个画面,一个瞬间。人不再简单作为一个物种而抽象的存在,而是动了起来。一旦动了起来,就说明它是具体的了,也就投入到时间里了,于是我们自然的就会关心:这个瞬间发生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所以西方语言的动词总是带着时态的——时间观念非常强。
回过头来看埃及,
上面这个雕像,国王由女神搀扶着,跨向死亡之域,他的手里拿着死亡之书,全身保持一种正立的姿态。但又是走着的,所以迈出的腿比后面的那一条要长出许多。有艺术家以此来判断埃及尚不能观察到人体行动起来之后关节、肌肉的变化,象上面希腊的拉奥孔,每一个身体部位的扭曲都是人体该有的样子。而一个人从正立到走路,哪怕迈一个腿,也会引起腰部腿部无数关节肌肉的变化,古埃及的雕像没有表现出这些,他们只是把迈出的腿不自然的拉长了。但也有一种解读认为,这么处理是为了表现死亡的庄严,身体只有是不动的,才是绝对的,才是稳定的,才是永恒的,灵魂回来的时候才能找到它的居所。
我关心的是,那一板一眼的死气沉沉,也许是对死亡的对抗,但也许,只是因为还没有发展出动词,还没有投入到时间里。
我们再来看几个古希腊雕塑。
活泼泼的!动态的!跟时间发生了关系的!
希腊有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叫伊卡鲁斯。他爸爸给他做了一双蜡烛的翅膀,并告诫他,不可以飞太高,否则太阳烤化了你的翅膀,你就会掉下来摔死。但是伊卡鲁斯一飞起来就再也不在乎什么死不死的了。他触摸了蓝天、白云、阳光,他俯瞰着大地、山河、家乡。他要飞得更高,更高!然后果然摔死了。作为中国人我初读这个故事的时候,有点惯看秋月春风式的嘲笑感,但希腊人认为这才是英雄——死了就死了,我鹰击过长空,我来过,我活过,我飞过,我飞得很高过。生而年轻,生而有意义,就可以了。
观察同时期的希腊,这种悲剧是有着深厚的哲学背景的。我们也可以由此看到,对于死亡,对于空虚,对于匮乏感,自希腊开始的西方,走向了对抗之路,用爱,用力量,用理性,用秩序,用几乎所有人类可以用的美好。
行走在欧洲,常常见到教堂们写着自己建于1200年代,1300年代。那其实已经不是真正继承希腊精神的时代,是所谓的蛮族和黑暗时代。哥特式教堂常常传来坍塌的消息,因为他们不断的追求高,不断的追求大穹顶。他们不断向人类的技术极限发出的挑战,但又没有希腊式理性和秩序做基础。可是,当你看到科隆大教堂山一样雄壮,你还是会体会到希腊精神的悲剧意味。对抗,对抗极限,对抗不可能。其实是在对抗匮乏感,在可以的范围内做到极限,其实是想把原子和中子中间的空虚填满。悲剧在于注定填不满,就像教堂注定不能更高,总有个极限。再高,就塌了——这场人类跟自身匮乏感的搏斗,注定“半途上劫毁”,只要人类还想再高一点。
接下来我们看看柔软的湿婆神象。他属于东方。
湿婆既是生,也是死,既是善,也是恶,既是创造,也是毁灭。他不对抗,而是接受,任想要填满匮乏感的冲动流过念头,并放任它只是个念头,而不去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