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已经年过八十的齐果,无论是主观上还是客观上,他都是一个需要照顾,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虽然他不赞同别人认为他已然老了的观点,但是他无法到杨柳青的石家大院去,举起当时选用家丁的测试石头,来证明自己的年轻力壮,所以只好无奈地接受照顾。至少有人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就这一点而言,他比怀才不遇的辛弃疾幸运多了。
有人说,一个人不能增加生命的长度,但是可以增加生命的宽度和厚度。齐果却认为两者都可以增加。他试图回忆自己的一生,如此以来,生命的长度就变成了原来的两倍。这就像一个气泡般的观点,只能用于自我安慰,任何辩驳的语言,都能够轻易地将它戳破。他不能记起每一个细节,不能记起每分每秒。不过他并不以此为遗憾,他总有办法去将被遗忘的部分补全,如果他认为有必要的话。他的回忆,有时候会遵循时间顺序,有时候会遵循重要到次要的原则,有时候单纯是胡乱地想起了某事。说到底,他的思绪是凌乱的。
家里面对他影响最大的人,他认为是祖父。他觉得自己最像祖父。祖父叫什么名字呢?他忘记了。对史学家而言,哀莫大于记忆之神不再眷顾。以前是记得非常清楚的。因为每年的七月半,齐果会给家里的祖先烧纸钱,纸钱装在一个类似信封的纸袋里,袋子上祖先的名字都由他亲自写。他想,这些纸钱,大概是由一个有着《神曲》中维吉尔一样本领,可以自由穿梭于地狱、炼狱、天堂的人送去。在他接手给祖先烧纸钱的活之前,这事情是由父亲做的。鸦反哺的传统,以不同的形式表现了出来。只是生与死之间的鸿沟,凭借化掉的纸钱就能够逾越?在未死之前,因为年龄差异,在两代人之间形成的冷漠,又该用什么来温热?
他开始理解父亲试图砍掉枣树雕刻佛像的行为了。或许父亲认为雕刻佛像后,筹集到的一些香客的钱,祖先也可以从中挪着花。砍掉一棵树,形成一条产业链,佛祖、祖先、活人都有钱花,真是一举三得的事情,几乎无异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从佛教众生平等的层面来看,人犬鸡并无差异。父亲的形象在他心中变得高大起来,他再不敢笑父亲的愚昧。七月半给祖先装纸钱、烧纸钱的事,他早已交给家里的后辈去做了。他常叮嘱后辈记牢祖先的名字,然而后辈记住的不是祖先的名字,而是清明节。齐果自己所能记住的名字,也不过三代,三代以上,就得翻族谱了。
记不起祖父的名字,他试图回想自己的名字。而自己的名字已经和他生疏了,活到他这个岁数,名字早已成了讳,没有人直呼其名。他似乎已经进入了天人合一的忘我境界。道家思想在这片土地上,或许是根深蒂固的。他固执到不愿意询问娜塔莎,他宁可相信自己,哪怕自己的记忆是错误的,重新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也无所谓。一些正史中的言论,都有虚假成分,这一点他是非常清楚的,也做了大量这方面的论证。好不容易,他记起自己叫齐果。他想方设法去还原一段史实,便进行猜测,或许自己出生之前,母亲梦见过神仙送来一篮子水果。接着,他把自己否定了。因为依稀记得李白的传说,李白的母亲梦见李树花开,故而名之。
他想从椅子上起身,娜塔莎搀扶着他,像一个忠实的仆人。他到屋子里去给祖先上香,希望能回忆起自己的名字。突然,他想自己会不会获过什么奖,竟至于使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告知祖先。树上的蝉依旧聒噪。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这时候,仿佛有山歌在远处飘荡,声音拖得很长,宛转悠扬。他所了解的各种戏曲唱腔在耳边回响,最后由远及近,逐渐嘹亮了其中的秦腔。在沟壑纵横的黄土地上,远离窑洞的沟渠里,两个赤裸裸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像阳光下快要融化的巧克力,自然状态下的轮廓,已经不再清晰。他的脑中闪过“如胶似漆”这个词语,然后思想的沃土,瞬间变成了一片空旷的沙地。
记忆的选择性不被自己主宰,所能调动的记忆的容量,也不由自己决定。他希望记住的反而忘却了,他常常为此苦恼。别人的生活占据了他太多的时间与空间,使他不由自主地就沦为了奴隶。他开始在记忆中寻找自己的影子。如果找不到自己的影子,他便觉得没有阳光,人生的意义则不复存在。
他估计自己的名字是祖父给起的。当父亲从医院回来告诉祖父,母亲生了一个男孩的时候,祖父喜不自胜,赶紧洗了手,给祖先上香。父子两人,一个点香,一个放供果。祖父看着放在神龛上的供果,告诉父亲说,把孩子叫做齐果。父亲也连连说好。好,当然好,怎么会不好!
从他现在的认知来看,父亲能娶进母亲,是三生有幸。因为父亲年少之时,并没有被冠以什么头衔,类似于“京城四少”这样的。也就是说,父亲实际上很平凡。他不知道父亲是怎样赢得母亲的芳心的。父亲对于他的来到人世,肯定也会很高兴,但是他觉得父亲的高兴,更多的是看在母亲份上。他是从母体中分割出来的一部分,父爱就成了不看僧面看佛面的产物。祖父对他的爱则不一样,但他又不得不怀疑祖父之爱的功利性。祖父寄托了他传递香火的希望,假如某一天他改换了姓氏,祖父泉下有知的话,一定会跟他翻脸。
尽管如此,他还是认为祖父是亲切的。他蹒跚地走进屋子,双手颤抖,拿出了族谱。他几乎每天都会翻族谱,注意力当然只在他曾经认识的那些人上。其实,他已经不清楚哪些人认识,他只是凭着直觉,目光在名字上停留。他翻着族谱,像翻着娱乐场所的花名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