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冠山是个不大的小屯子,二十多户人家,清一色的沈姓。一屯人全是亲戚,就连那些地主、富农也都跟贫下中农家扯着耳朵、连着腮。同盘龙岭相比,这里的“阶级斗争”有点儿明紧暗松,但是,因袭的重负和世俗的偏见却更加胜出一筹。

这个小女子,娘家姓沈,婆家也姓沈。两家是近亲,又结成了儿女亲家。她在两年前出嫁,嫁过来就没闲着,一年生一个。但她生的两个孩子,都是怪胎。这下子,可把婆家的人惹恼了,都说她是妖精转世,谁都看不上她。每天,不是公公吵,就是婆婆骂,再不就是丈夫打。她实在受不了啦,就一咬牙,跑到河边寻了短见。没想到,在这儿被马炮、“水耗子”和周罗锅子救了起来。

她的这一番哭诉,使周罗锅子不禁也泫然涕下了。他用袖口不停地拭着眼睛,好半天没说出话来。这时候,那女人瞅着他,呜咽着说:

“大哥,我看得出,你是个好人。可是,你好心办了坏事啊!我回去,还不如死。一死,肚子不挨饿,肉皮子不受苦,倒比活着遭罪强!早死早托生……”

她说着说着,说不下去了,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在她的哭声中,大公鸡“喔喔”地叫了两遍。窗户纸发白了,小油灯里的油也熬光了。那摇曳的火苗愈来愈小,愈来愈暗,最后有气无力地晃了两下,熄灭了，冒出了一股青烟。紧接着,窗户纸渐渐红起来,麻雀在檐下叽叽喳喳地叫开了。

“大妹子,别哭了。”周罗锅子在那儿思谋了老半天,才红着脸说:“人活在世上,寿有百年,路有千条,哪能说死就死呢！如果……大妹子,如果你不嫌弃，就……就在我这儿……住下吧!”

他说完了,就像等待宣判似的,忐忑不安地望着那女子,目光中既有恳求,又有期待;而他的那张脸呢,却涨得更红了,仿佛全身的血一下子都涌到了头上。

一线希望的光芒从那女子的脸上掠过,但只有几秒钟,便又倏地消失了。她怔怔地盯着周罗锅子那矮矮的身子,那高高的背脊和那张瘦脸,突然一扭头,又伏在炕上嚎啕大哭起来。她这一哭,把周罗锅子哭得心慌意乱,忙说：

“大妹子,你……你别哭啊!你不愿留下,我就送你走。你……你远走高飞,自个儿去寻一条生路吧!”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很酸楚,眼泪差一点儿就掉出来。他朝前走了两步，翘着脚上了炕,又在炕上搭了个板凳,站了上去。他在那小马架子的梁柁上摸了一会儿,摸出一个油布小包,这才下了炕。他打开那小包儿,原来是一迭钱,其中:有二元、一元的票子,也有角票和分票。他用手指头舔着唾沫,一张一张地数起来,一连数了三遍,才说:

“大妹子,这钱,是我卖药攒下的,总共二十八元四角三,你都拿去吧。穷家富路,带上它远走高飞吧……”

他说着说着,有点儿说不下去了。

那女人这时不哭了,红着眼睛瞅着他。瞅了一会儿,溜下地,用凉水洗把脸,又拿手拢了拢头发,也没说话,就出去了。周罗锅子盯着她的背影,心中好惆怅。可是,那女人不一会儿又抱着柴禾回来了,回来了就坐在灶旁,开始点火做饭了。

这是一个多么红火的早晨啊……

从这一天起,周罗锅子的小马架子里就多了一个女人。他家的烟囱,也像别人家一样,每天准时冒烟了。每当周罗锅子在庄稼地里干活儿,或在野羊滩和盘龙岭上采药的时候,一瞧自家的炊烟袅袅地升起来,又轻轻地飘开去,同别人家烟冒出的烟汇合在一起的时候,心中就喜不自胜。他和她,过的仍然是半饥半饱的生活。但是,他和她,脸色都比过去好看多了。

第二年一开春,惊蛰还没到呢,周罗锅子的小马架子里就“哇”的一声叫——小喜鹊降临人世了。那女人,一见这女孩儿不再是怪胎,心里甭提多高兴了。喜鹊这个名字,就是她给起的。

小喜鹊一晃儿三个月了。有一天,很热,连一丝风都没有。那女人抱着孩子,正坐在屋檐下的阴凉地里给她喂奶呢,突然,从贾半仙儿的小院里走出一个人。那人,家住鸡冠山,是专程到这里来找贾半仙儿给治病的。他一眼就瞧见了那女人和她怀中的孩子,像见了鬼似的,一连喊了好几声“哎呀!”她抬眼一看,慌忙起身便走。但是,那人却已经飞奔出了村口。

当天傍晚,从喜鹊河上飘下来一条小船。那女人的娘家爹老公公和男人都来了。他们一见她果然还健在,并且还生了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都很高兴。于是,就不容周罗锅子分辩,硬把她拉上船带走了。周罗锅子抱着小喜鹊,眼睁睁地看着那女人哭着、喊着,远去了,心里像刀割似地难受。但是,他却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因为他有“历史问题”。正像那女人的老公公所说的:“我们不告你欺男霸女,就便宜你了!”是啊,他只好忍着。他不能让眼前的雁流水,勾起过去的老冰排啊！

小喜鹊太小。整天饿得嗷嗷叫,周罗锅子就一口口地给她嚼苞谷糊糊吃。他时常抱着她,站在喜鹊河颤颤悠悠的木板桥上,远望那白云中的鸡冠山和从那山脚下淌过来的悠悠的河水,在心里头默默地呼唤那女人的名字。他多么希望那女人能够再一次来到他的身边啊！

未完待续……

本文选自韩志君的文学小说《命运四重奏》，1987年贵州人民出版社出版。

推广全民阅读新时代！这有小说、散文、诗词，还有历史典故，更有中华传统文化和写作技巧方法等。

我的公众号（闲读与苦读）里面有更多的内容，这个平台没有全部内容，公号里面最全。微信里面搜“闲读与苦读”即可找到！。

我们提倡阅读纯文学，拒绝玄幻言情、豪门总裁、穿越架空、仙侠奇缘、科幻网游、都市异能、校园宠妃、职场娱乐、同人灵异等网络爽文小说！

我们也拒绝听书，听书不利于思考，更容易被朗读者、讲解者带动情绪。读书的时候，喜欢哪一段，可以反复咀嚼、品味。有感触了，可以停下来慢慢思想，而听书适合浮光掠影地了解。另外，汉字的博大精深与艰深晦涩，哪能听得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