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以为耻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夏日炎炎,一大片金黄的麦田长在一大片金黄的土地上。到了收麦子的时节,乡里乡亲都弯着腰收割麦子,田间是紧张又忙碌的空气。当我放学背着书包来到田埂上,放出声音对着父亲大喊道,“我不想上学啦”,我不会知道父亲当时是什么心情。他在日后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饶有兴趣地对我说,“那天所有的人都直起了腰,只有我没停下手里割麦子的镰刀,你喊完之后就哭了,田里头的人却都笑出了声。”在那个放松的间隙,我变成了气氛的调料。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隐约地察觉到“羞耻感”的存在,对于我的父亲,这份感受无疑是强烈的,在那么热烈的天,他的脸上格外火辣。一切怪我吗?我不知道。我学前班时的表现确实差到了极点,在教育的启蒙阶段,我着实有些迷迷糊糊。诸如“上”“下”“左”“右”之类的汉字,经由我手里的粉笔后,不是颠倒的,就是横卧的,像睡着一样。我的老师是一个面容黝黑的倔老头,兴许上过几年学吧,他教我们识字,写不会的不给放学,于是我常常在放学之后被他留很久很久,久到空荡荡的教室只剩我们两个,久到密密麻麻的水泥地上全是我写的汉字,久到对时间的概念逐渐模糊。他可能没有凶我,但他嘴角的唾沫星子,鬓角的白头发和黑斑,脸上的纵横沟壑,在我眼里都变成了恐怖的象征。每天傍晚,他用相同的口吻重复道,明天要是还写不会,把你关在学校过夜。吓唬完之后就放我走了。我越来越害怕,汉字就像闹别扭一样在笔下不听使唤,我预感那可怕的一天马上要来了,于是在某一个傍晚,终于等到放学回家后,我一路不停地跑,跑到田埂上,不管地里干活的所有人,用尽这副小小身躯所能召唤的最大力量呼喊道,“我不上学啦!”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没有回声,所有人都齐刷刷抬头看我,父亲看我一眼后又低下了头,继续手中的农活,尽管我使出了浑身力气,可依旧不确定他是否听到。

这件事并没有刺激到我的心灵,因为它发生在不懂事的年纪,不懂事就不记事,很快我就忘得差不多了。而导致我的记忆无法为它停留,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那如雨后竹笋般生长起来的学习成绩。我在学前班的时候看起来像是低能儿,在期末发小红花的时候,我心心念念地看着,盼着,看着所有的同学都领了一朵,盼着下一个就到我了。可是,只有我没有小红花,老师宣布放假的声音响起来后,我才彻底地反应过来只有自己没有小红花。我的智商就是这样出奇的迟钝。可是到了一年级,我在第一次期中考试的时候竟然得了三等奖,在一众获奖者中,班主任着重地表扬了我,她说我进步最大,很有潜力,让全班学生为我鼓掌。在我的回忆中,只有两件东西很清晰,一是班主任的称赞和笑脸,二是我节节攀升的学习成绩,于是我习惯性地把它们联系在一起,认为自己是受到了鼓励才进步的。我先是拿三等奖,接着是二等奖,后来是一等奖,从二年级开始,我就一直是第一名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父亲不用再丢面子,能大大方方地讲那件田埂上的趣事,甚至它由于起到了传奇的铺垫作用而变得不可缺少。

小学生涯中,我最喜欢两个老师,除了一年级的班主任,还有我四年级的数学老师,姓姬,名灵。人如其名,是一个很精练的年轻姑娘。她教我的时候应该二十出头,不精打扮,只是每天扎着马尾,却既精神又好看。她会趁我写数学题的时候,顺着我晃椅子的节奏,踩我的凳腿;会给我起绰号,叫我泥鳅。说我不仅长得像泥鳅,性子也像泥鳅。泥鳅是一种聪明的鱼,行动敏捷,身上滑溜溜。升到四年级,我早已从一个笨学生变成了一条泥鳅。

某一个极平凡的日子里,最然只是一节普通的数学课,却令我终生难以忘怀,尽管对于别人来说,它几乎可以简单到忽略不计。前文已经提到,我已经变成了班里学习成绩最好的学生,再加上对数学老师的喜欢,所以我希望在我的同学面前,在数学老师面前,始终保持的就是聪明自信的形象。这天上课的时候,老师在黑板上写了几道算数式,把学生叫上台演算,她指着其中一个,问我们大家会不会,我眼看着熟悉,可一时没有想到解法,不知何故,我几乎带头脱口而出道,“会!”只要耳朵没毛病,就不会听不到我这一嗓子。因为叫上台的都是成绩中等或偏下的学生,我心里怀着侥幸,自认为不会被点到。然而我错了,可能是数学老师见我热情这么高,可能是认为我想表现一次,她点出了我的名字。

意外发生了,我却没有做好处理意外的准备。面对一众同学,面对老师,我犹豫着不肯上台去,因为我知道上去就要出丑,我支支吾吾地摇头说,“不会。”数学老师纳闷了,她说全班就你喊得最响,难道是我听错了。我脸上火辣辣的,但那时的我不会承认真相,不会承认自己的虚荣。我一口咬定了不是我,这样一来,老师也没办法,只好转而叫了其他的同学。风波过去后,我心里久久不能停息,我很害怕,害怕会不会在别人眼里,我已经变成了一个虚伪的人,并且心里开始后悔自己选择了一错再错,非要硬着头皮演完这场闹剧。一整节课,我都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尽管小学时代成绩优异,这件事却成为了我无法抹去的污点,每一次只要想起,我都会在心里一遍遍警示自己,你应该为你的虚荣感到羞耻。好在它的烙印足够深,我在日后很少会做让自己感到羞耻的事情了。

我们学校对门有一家小卖部,放学之后有很多学生涌入买吃的零食,喝的饮料,和玩的玩具。当时小卖部卖的商品都很便宜,质检相当宽松,有不少五角钱的薯片,辣条,芬达饮料之类,并不像现在的商品,你几乎已经看不到五角钱的身影。所以,我们当时拿着一块两块,就可以买到很多好东西,这个小卖部对于我们这群小学生来说就是百宝库,就是天堂。

有一天,当我们再次蜂拥而入这个百宝库时,很多人都发现了,店里新进了几把玩具手枪,是能扣动扳机发射子弹的。只要你有过童年,就可以想象到它对于少年的致命的吸引力。当时涌入店铺的人有很多,老板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戴着老花镜,耳朵里还塞着耳蜗,她正不急不缓地收过那一群群小手递来的纸币,然后弯腰从柜子里找零。我盯着那一把玩具枪,看着上面标价的十元钱,咽了咽口水,十元对我们来说是天价,凑够的话要好久好久,还得牺牲自己的口腹之欲,当时老妇女正忙得不可开交,我们那个年代又不同于现在,店里根本没有安装摄像头。然而,在小小的挣扎过后,我忍住了,我不能任由心里的邪念扩张,最后反噬掉我的身心,我最后留恋地看了它一眼,然后走掉了。出了店铺的门,当我再扭头看向我心爱的玩具枪时,它就不见了。然后就看见同行的儿时的好朋友,他的衣服怀里塞着东西,双手抱紧朝我跑来,兴奋地呼唤我的名字,我下意识地越走越快,不想让他追上我。

我自认为自己的身心已经茁壮不少,所以当一个唐氏综合症的女孩转到我们班上时,我并没有犯错误。她在五年级转到我们班上,自己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每天老师在上面讲课的时候,她好像就是在自娱自乐,玩玩自己的头发,然后对着身后的黑板报傻笑,老师基本不会管她,只要她不影响到身边的学生。她的桌上脏兮兮的,基本也不会有学生主动靠近,除了有几个喜欢恶作剧的学生。他们像是班上的一个小团伙,有男有女,见她好欺负,一行人就会揪她的头发,她会疼得龇牙叫,但是没有会为她挺身而出,包括我,我当时的想法是自己只要不捉弄她就好了,以免节外生枝,可当时说实话,我在班上还是有一定权重的,我是班长,又是成绩最为优异的学生,但是我选择了无动于衷。直到有一天,小姑娘可能不知道为什么别人要欺负她,是因为她的头发吗?于是她父母就给她买了一个蝴蝶状的发夹夹头发。可她不知道的是,别人欺负她并不是因为她的头发,而是因为她的缺陷,因为欺负者的恶。即使她买了一把的发夹全部夹在头上也无济于事,反而会由于满足了好事者的猎奇心理,而让他们更加肆意妄为。就在一个下课间,我的眼睛看到了这样一幕,一个女生很生硬地从她的头上把发夹往下拽,口里说着,你的发夹真好看,快取下来叫我瞧瞧。她的头发被拽着,她低着头,可能被扯断了几根头发,她疼得哭了,那一幕永远留在了我的脑海,清晰无比,以至于日后在见到了类似的场景时,我怒不可遏,发了很大的脾气。

那是在我大学期间做志愿支教的事。我给一群孩子上语文课,同样是下课间,班里叽叽喳喳,完全不同于刚才课堂上的表现。突然,有不协调的叫声响起,我抬眼看去,独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个女生,她的辫子被一个脸色发红,鼻涕淌在嘴唇,衣服挺新却又黑又脏的男生拽着。我在上课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个女生,呆板的面孔令我一下子明白,这是一个唐氏综合症患者,也勾起了我脑海里那一幕的记忆。

“你在干什么呢?!”我呵斥了那个男同学,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大眼睛一直瞪着我,我心里虽有些犯紧张,却仍挺直了腰板放大声音说,“所有人安静!”事实上他们刚才基本上都被我吓唬住了,教室里鸦雀无声。我直视着男孩儿的眼睛,“你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他歪着脑袋不以为然地坐回去后,眼睛又抬起来直直盯着我,我吸进去半口气,很缓慢地说,“同学们,我们能在这同一间教室下,都是缘分,无论是我和你们,还是你们之间。我只教你们几天的课就会离开,然而你们同学之间却最少要相处一年的时光,甚至更多。我不知道这个女同学被欺负是不是常态,”我看向她,她的眼神一直空洞,时不时对我笑呵呵的,“如果你有欺负过她,希望你们在心里好好想想,自己的做法到底代表着什么,你们都会长大,若干年后的自己,是否还能取得自己的原谅。欺负弱者的行为,会成为每一个人经历中无法洗刷的污点,因为你有能力去欺负弱者,却没有能力保护他人,这才是真正的胆怯与弱小。”还想继续说,上课铃响了,就到此作罢。现在回过头看,就像是多年以前扔出的回旋镖,命运安排你在此时接住它。果然,冥冥中因果自有注定。

回到我的学生生涯吧。顺利从小学毕业后,升到初中我依然是优等生,或者说算是学校里的红人。因为只要是艺术节,元旦节或其他需要上台表演的场合,都会出现我的身影。当时元旦到了,我们需要演一个小品,当时有几个新人,指导老师塞给了我一个,说这女生上台有点害羞,你多带带她。这是我第一次和她接触,脸圆圆的,有一些雀斑,眼睛,鼻子,嘴巴都小小的,有点像一个放大版的洋娃娃。她有点怯生,但不是连话也说不完整的那种,见了面后,她有礼貌地向我打招呼,说学长好。我看她一直微低头,轻弯着腰,担心她在台上放不开,就向她提建议说,多在舞台上走走,排练也在上面,离演出还有一段时间,背词先不着急,先找出感觉再说。当时与她对戏的也是一个新人,但很有天赋。我就在台上一遍遍帮他们找感觉,那几天一直都忙到深夜,回宿舍的时候早就熄灯了。

渐渐,我有些不耐烦了,她还是一直扭捏,我忍不住发火道,“现在台下就坐这么几个人,你都放不开,到时座位都满了,你又该怎么办?实在不行,想放弃还来得及,我们完全可以再找一个。”因为她当时饰演的是一个女老板,可完全没有老板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就是邻家小妹。“对不起,”她的脸红了,看起来快哭出来,“我再找找感觉,主要我太紧张了,一想到演出的时候会有那么多人……”

我话说得这么刻薄,她没有丝毫坏情绪,只是一个劲儿地道歉,这突然让我有些无地自容,就好像在欺负一个低年级的学妹一样,我的声音放缓道,“别想那么多,我最开始表演也是紧张,投入进去,多试几次就好了,你到时候就知道了,没有那么可怕的,只要平时准备充足,只要我们已经尽力,无论最后效果怎么样,我们都问心无愧。”

她重重地点了几次头,我们又继续开始紧张的排练。这天结束得格外晚,一块回去的路上,突然一只野猫窜出来,把我们吓一跳,那野猫停在灌木丛边,直勾勾看着我们,看样子是不准备走了。然后我就看见她蹲下身,从口袋取出火腿肠,咬开后放在野猫面前。那个野猫似乎也不太怕生,慢慢走到我们面前,低头啃起了火腿肠。我说你怎么还随身带着火腿肠,吃不饱吗?她摇摇头说,“学校不允许野猫出没,一旦发现就会扔出去,这个小家伙每天晚上才会出来,我喂它有一段时间了。”她是专门为猫准备的火腿肠,我不讨厌善良的人,那个晚上我对她的印象又改观了许多。

排练如火如荼地进行,在只剩下三天的时候,有一个男生迟到了,就是和她对戏的那个。半小时后,指导老师突然把一个男的带到我们面前,然后把我叫到一边,他问我知不知道这男生是谁?我说知道,我们一个年级的基本都知道,校长亲侄子嘛,老师您把这位带来干嘛?指导老师叹口气说,这娃看上了你们小品中的一个角色,执意要演。我意会到了是什么意思,说,校长知道对吧。老师点点头,就是他表态的,他想让自己侄子锻炼锻炼。我叹了口气说,让他演什么角色。就是那个公司的员工。

员工?我想起来了,那是和她对戏的男生的角色。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都想撂挑子不干了。什么嘛!搞这么阴暗的东西,你这恶心人的老头叫我怎么去跟人家说?老师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你不用为难,我们已经提前和那个男生说好了,人家同意了。我说同意把这个角色让出来?老师点点头。我叹了口气,走上前,对校长侄子说,你跟我来吧。

令我万没有想到,最倔强的是她,在看到演习搭子后,她一反常态,执意问我,为什么不见以前和我对戏的那个男生?我心里也犯牢骚,冲她说,你问他呀,人家生病了也说不定,反正他弃演了。她不说话了,开始和新搭档对戏。

这个新来的着实让人头疼,他来的时候,我问他三天的时间能不能行。他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没问题,原版我看过好几遍了,绝对上台就能演,说不定比你们还熟练呢!”

熟练?熟练个屁!台词直到表演的前一天都背不完整,反而是他的搭档很有耐心。面对这种不靠谱的货色,她一句抱怨也没有。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元旦晚会到了,主持人叫到我们节目,我们准备上场了,然而就在此时,却出了小岔子。校长的侄子突然捏住了我的衣角说,“组长,我有点紧张,我突然有点不想上台了怎么办?”我虽然生气,但到了这关头,也只好想办法稳住他,我说,“没事的,放平心态,加油,还有我呢,你一定没问题。”他貌似好了一点,松开了手。我有点担心地看向她,怕她也是如此的紧张。果然,她嘴里还在嘟囔着背台词。我看着她的眼睛,小声说,“加油。”她握了一下拳头放在胸口,用来回应我。

我们上场了。我们演出的效果怎么样呢?告诉你吧,不尽人意。她在台上实现了超常发挥,口吐自然,举止大方,台词流利,但不出意外的,校长侄子意外频出,卡壳,结巴,抢台词,以及那令人不解的肢体语言,时不时会引起台下的哄笑。要不是我门的齐心营救,恐这场演出不会有一个完整的结局。没关系,他姑父本意就是让他锻炼一下,锻炼的目的起到,我们就算是完成了使命。到了演员发言的环节,我已经十分老练了,只是说一些套话,校长的侄子似乎还没有走出阴影,我感觉他说话的时候快要哭了,让我想起来那天我教训她的场景。

轮到她了,刚开始还只是正常地感谢,可她突然话锋一转,说,“我之前对戏的是一个很有天赋的男生,也很热爱表演,但不知何故,他的这个公司员工的角色就被换掉了,我们排练的时候,他真的很努力,我也想请大家把掌声送给他,谢谢。”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有些爱起哄的甚至在欢呼,我们自然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都不会想到,这个女孩儿会有勇气把这些说出来。好像这本来就是一个上天分派的任务,这个任务可以是你来完成,也可以是我来完成,但它最后竟被一个肩膀瘦弱的女孩儿承担了下来。我在鼓掌的时候,感到了一丝羞愧,我看着台下鼓掌的校长,总感觉是强颜欢笑,脸色实际是黑的。但是,台下一定会有一个男生,他会无比感动,也会流下泪水。

好在这件事情翻篇了,没有人追究。我心里对女孩有了敬意,可再也没有了和她接触的机会。因为到了初三,学业异常繁忙,要准备中招考试,这决定着每一个学生的命运,我自然也不会再去表演。

初三的班主任在全校是出了名的严厉,只要是她的课,班里就像被塞了高压电,学生一个个苦不堪言。她会用最刻薄的话来骂你,谁也不知道究竟本意是好还是坏,但在当时,确实伤害到了不少的学生。王磊的脸上长了青春痘,班主任说他,王磊,你脸上都成癞蛤蟆皮了,你这样的,长大本来就娶不到媳妇,还不赶紧好好学习,要不然以后连传宗接代都不行,你说你妈养你什么用?好在王磊心态比较好,按班主任的话是脸皮厚,他没太把这女人的话当一回事,下课后对我说,你就权当她是一只乱咬人的老虎,虽然被咬了一口很疼,但我活该被咬,畜生嘛,都没有教养的。

但其他学生就没有王磊这样的心态了。这天上课的时候,她突然来了兴致,卷子讲着不讲了,又开始挖人伤口,说,“像王磊这种不知羞耻,反以为荣的少见。像咱们班的孙丽丽,你说人家笨吧,但人家学习态度很好,很次上课都坐得很端正,听讲很认真,这就是要提出表扬的。但是像你张子宏,你整天对着镜子摆你那副臭脸想干什么呢?镜子没收了一个又一个还嫌不够是不是?以后我再发现你偷偷拿个小镜子,你看我摔不摔碎它?!”

张子宏没有看班主任,却梗着脖子,摆出不服气的样子来。

班主任讲着讲着讲到了我头上,她说,“你们要是都像徐浩这样品学兼优,不用我操心,那该多省事,人家七八年级在学校,在县里参加那么多表演,都没落下功课,你们再扪心问问自己……要像榜样看齐,别学某些死猪不怕开水烫的。”

我被夸了,脸上却并不好看,甚至悄悄把头埋低了。这女人分明是把我放在了全班同学的对立面,我心里是有苦说不出,脸上既不好摆出愁闷,也不好摆出喜悦,没想到在退出演艺事业这么长时间后,我竟遇到了之前高强度训练时都不曾面临的演技考验。

班主任提到的张子宏别看名字像男生,其实是个女生。她可能对大家都把她误认成男生十分介意,因此特别注重自己的形象管理,正如班主任说得那样,她已经没收了好多面小镜子了,然而她终究还是没能忍住,上课依旧会偷偷地照镜子。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张子宏到底还是被抓了,这一次的情况还尤其严重。她照镜子是被校长看到的,校长巡视的时候,透过窗户看到张子宏在照镜子,他敲了敲窗户以作提醒,然后便走了。班主任听到声音后,注意到这边,正看到张子宏慌里慌张地收拾镜子。校长走后,班主任走到张子宏面前,不带表情地说,给我。张子宏刚开始还不为所动。直到班主任再次重复道,给我!这声音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张子宏掏出了镜子。

班主任接到后就猛地朝地上摔去,“啪!”,四分五裂,到处都是。教室里安静极了,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我给过你机会了,你给脸不要脸,你家长不止一次给我打电话,让我好好关照你,你在学校是什么表现?他们知道吗?你不清楚自己的家庭状况是不是?”说到这时,张子宏突然抬起头,眼睛直勾勾看着班主任,但后者丝毫没有停口的意思,继续说道,“他们就靠那几亩地养着你,每天能挣多少钱?你不知感恩……”“别说了!”张子宏突然大声喊道,她哭了,唇翼抽动,却不让自己哭出声。

班主任怔在原地,她一时有点懵,反应过来后,她转身走向讲台,“行,我不说了,你们这班我是教不了了,你们请别的老师给你们上课吧,反正我是教不了了。”她带着课本走了。

课堂没有老师,也没有人敢说话,不一会儿,张子宏去教室后面拿来笤帚和铲斗,清理着镜子碎片,她一直弯着腰。

后来,这事情没有闹太大,班主任回来上课了,张子宏也只是写了一份保证书。并且,她没有再照镜子了,在日后的复习中,我注意到她的时候,她总是一直低着头,弯着腰,好像再也直不起来似的。

初中结束了,我去了县里最好的高中上学,却有很多同学已经要走向社会,我当时还看不清这两条路的区别,只知道无论走那条路,都是还要不断学习。我们学习的当然不只是文化知识,还有实践能力,社会经验,甚至包括演技也算。我们以后照样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事,哪些事该做,哪些不该做,可能没有固定的标准,但对于个人而言,我们会感到羞耻的,就不愿做,感到光荣的,就乐意做。当然,可能很多时候这些并不能取决于个人意愿,但最起码需要认得清是非。比如该为虚荣感到羞耻,不该为缺陷感到羞耻;该为懒惰感到羞耻,不该为稚拙感到羞耻;该为冷漠感到羞耻,不该为勇气感到羞耻;该为邪念感到羞耻,不该为美丽感到羞耻;该为嘲弄感到羞耻,不该为理想感到羞耻;该为自私感到羞耻,不该为善良感到羞耻。

我在高中的时候变得不再显眼,心里感到了落差,这时候,我最好的朋友出现在了我面前,他特别像初中时的她,说话柔柔的,心地善良,也很倔强,他真诚地笑着安慰我,“你绝对不必要为自己感到羞耻,因为你已经很棒了,真的,你已经非常棒了。”他竖起了大拇指。

关于羞耻,或许是中国文化语境下值得每个人深入思考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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