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应该拥有怎样的人生,我完全参悟不透。
对于人类的营生,我可以算是完全懵懂不解。我的幸福观与世人的幸福观存在着天壤之别,这令我深感不安,为此我几乎夜夜辗转难眠、暗自呻吟,甚至差一点发疯。我到底算不算幸福?从小人们就常说我幸福,但我总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地狱,反倒是那些说我幸福的人所过的安乐生活远非我所能企及。
对人类,我始终心怀恐惧、战战兢兢,而同为人类的一员,我对于自己的言行举动更是毫无自信,只能独自将懊伤偷偷锁进心中一隅,抑郁、神经质,统统深藏起来,同时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乐天模样,逐渐将自己改造成一个装疯卖傻的怪人。
不过,我并没有杀死他的念头。在我过往的人生中,曾多次期望自己命丧他人之手,但从未想过要夺他人之命,因为我觉得,那样反倒是给可怕的对手以幸福了。
尽管事情迟早要败露,但我害怕直截了当地说出来,所以必定要加以某种掩饰。这正是我可悲的性格之一,虽然它与世人斥之为“撒谎”而鄙弃的性格颇为相似,但我却从来也没有为了替自己牟取利益而这么做,我只是惧怕那种令人败兴的氛围骤变会让我感到窒息般的痛苦,所以即使明知事后对自己不利,但基于“拼死的取悦奉侍精神”,我大多会不由自主地用漂亮的言语加以修饰,纵使这种奉侍精神因扭曲已变得卑弱,甚至显得愚不可及,然而这种习性却常常被世上的所谓“正人君子”大肆利用)。
自从开始觉得“世人就是个人”之后,较之以前,我稍许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了。
日日同样的事重复不息,
只需遵从与昨日无异的惯例。
若能避开炽猛的欢喜,
自然不会有哀痛来袭,
阻碍去路的绊脚石,
蟾蜍会绕道而行。
世人——我似乎也开始隐隐约约明白它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所谓世人便是人与人之争,而且是随时随地之争,人只需要在其时其地的争斗中胜出即可。人绝不可能服从他人,即使身为奴隶,依然会以奴隶的方式进行卑屈的反噬。所以,人除了借由当场一决胜负之外,更无其他生存之道。尽管世人都在标榜冠冕堂皇的名义,但每个人的努力目标无非是个人,超越个人之后依旧是个人,世人的不可解之难题便是个人的不可解之难题,所谓汪洋大海亦非世人,还是个人。于是,我从对世间这一大海幻影的畏惧中稍觉解脱,不再像先前那样毫无穷尽地事事小心谨慎了。就是说,为了应对眼前的遭逢之需,我多少也学会了厚颜无耻。
慢慢地我对世人不再战战兢兢、小心提防,我渐渐觉得所谓“世间”也并非那么可怕了。换言之,先前我的那种畏惧感像是被一种所谓“科学迷信”吓到似的味道,好比担心春风里有成千上万百日咳的病菌,担心澡堂里有成千上万致人眼盲的病菌,担心理发店里有成千上万使人秃头的病菌,担心乡间的电车拉手吊环里蠕动着疥癣虫,担心生鱼片和烤得半熟的猪肉牛肉里必定寄生着绦虫的幼虫、肝蛭或其他什么的虫卵,还有,赤足走路玻璃碎片会从脚掌钻入身体,在体内四处窜动,戳破眼球使人失明……的确,以“科学”的角度来看,成千上万的细菌在空气中游曳或许确有其事,但我同时也开始明白:倘若完全抹杀其存在,它们便成为与我丝毫无涉、可以瞬间消逝得杳无踪迹的“科学幽灵”。吃饭时剩三粒饭在饭盒里,假使一千万人每天都吃剩三粒,便形同每日浪费掉好几袋大米;又假设一千万人每天都节省一张擤鼻涕纸巾,将汇聚成多少纸浆啊——诸如此类的所谓“科学统计”曾经害得我骇恐不安,每当饭盒中吃剩下一粒米,或是擤一次鼻涕,就感觉自己白白浪费了山一般的大米和湖一样的纸浆,这种错觉直令我心情沉重、苦恼不已,仿佛正在犯下不可饶恕的重罪大愆一样。然而这正是科学的谎言、统计的谎言、数学的谎言,三粒米饭是不可能被汇集一起的,即使作为加减乘除的应用题,这也属于最粗浅和低能的题目,就如同计算在黑灯瞎火的便所里人们踩空掉进粪坑的发生概率,或者乘客不小心跌进车门与月台缝隙中的发生概率一样,对这种事件盖然性进行概率统计简直是愚不可及,尽管它的确有可能发生,但真正跌落便所粪坑而致伤的事例却从未有听闻。但这种假设却被当作“科学事实”灌输进我的大脑,对此我信以为真,并自我震吓。这令我不禁同情起过去的自己,忍不住想笑,同时也使我开始渐渐了解世间的真面目了。
夏夜的月光像洪水一样充溢了整个蚊帐。
我假装早熟,人们就传说我早熟。我假装懒汉,人们就传说我是懒汉。我假装写不出小说,人们就传说我不会写小说。我假装说谎,人们就传说我说谎。我假装有钱人,人们就传说我是有钱人。我假装冷淡,人们就传说我冷淡。可是,当我当真痛苦到不由自主发出呻吟时,人们却传说我是假装成痛苦。
实在是……卯不对榫啊。
所谓品行不端,大概是指人的性情温厚典雅吧?
此刻,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真切地感到,在这个世上,有太多人力所不及、只能徒叹奈何的绝望之壁。
自那以后,十二年过去了,我仍旧是《更级日记》中的少女,没有半点进步。这段岁月中,我究竟做过些什么呢?既没有憧憬过革命,也不懂得爱。以前,这个社会竭力向我们灌输,说革命和恋爱是世上最愚蠢、最可怕的东西,战争前也好,战争中也好,我们一直笃信这样的教导,然而战败之后我们对这个成年人的社会丧失了信任,慢慢体会出一个道理,那就是凡事只有照着他们所说的反着去做,才可能有真正找到自己的人生之路。我甚至觉得,革命和恋爱这两者其实是世上最美好、最幸福的事情,一定是因为它太美好了,成年人才别有居心地故意将它说成是青涩的酸葡萄,为的是欺骗我们。我愿意相信:人正是为了恋爱和革命才来到世上的。
所谓的幸福感,就像沉于悲伤的河底、闪着幽微的光的砂金一样吧,当悲伤到了极点,就会生起一种仿佛黑暗中现出微光的感觉,这或许就是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