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儿难得没有嬉笑，她知道此刻公主的内心必定非常难过，她没有办法让公主开心，只能怔怔的看着自己的哥哥，眼中更多的是担忧。完颜坤伸手拍拍妹妹的头，淡淡的扯了扯嘴角，发现他此刻也笑不出来。

直到二皇子带着完颜氏的大军卷土重来，直至兵临夜国城下，举国上下才知道谁是真正的窃国者。不是那谋杀皇后、谋害皇嗣的赵氏一族，而是从一开始就蛰伏多年、狼子野心的南地王氏。构陷忠良、谋朝篡位、残害皇族，混淆血统等桩桩件件无不震惊朝野。二皇子此时已经被先前退出的十六州百姓洞开城门夹道迎接，民心所向非一日之功。

现今整个帝都正在被阴云笼罩着，城外有多么有序，城内就有多么混乱。王国舅此刻正被许老太师等一众官员围坐在大殿上，他蔑视的看着眼前的虚伪嘴脸，他知道自己终究是败了。二皇子想要进城是时间问题，他知道自己终究是他的舅舅，他只要自己的手干干净净不沾一滴鲜血，尤其是自己人的。他知道对方在等，眼前这个虽然两鬓发白都不能掩饰风流的老太师，不止是他先帝的一字之师啊，何曾不是皇后所出的嫡子的帝师。

他远居南地，被柔风和阴谋裹挟着，竟然忘记了这些，合该有如此下场。

“许太师，现下你需要我做什么？”

许远道倒是没有诧异，这样的场景，似乎他早就有预料了，只见他撩了下长袍，跪下去掷地有声的说：“请摄政王与我等一同出城迎接新皇。”百官有些许诧异，但还是跟随着一同高呼。王国舅此刻反而有些许动容，他微微抖动了一下，然后闭眼道，“诸卿请起，随我一同迎接新皇回城。”

双方人马相聚城门下，二皇子身披甲胄坐于马上，身侧是完颜坤派来保护二皇子的李将军，随行的还有扮作士兵的我，翠儿和完颜坤我已让他们连夜往北地赶去。遭受过背叛的人，最怕身边人的刀剑，我虽多虑，却也不得不防。

我冷眼看着这一幕君臣和谐的样子，内心充满了鄙夷。也罢，什么帝君，摄政王，跟这百姓社稷相比较，太需要这么一个美好的结局了，天下动荡，百姓流离失所，也非我所愿。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我的二皇兄在前朝忙着登基大典，我在李将军的陪同下去了大理寺，现在那里的王氏一族已经团聚了。让我没想到的是，许老太师似乎有所感应一样，已经在牢狱的入口处等我。我轻轻开口：“太师，今日不用替皇兄操劳大典？”

老太师作了下揖，“殿下折煞老臣，老臣在此已恭候殿下多时了。”

“也罢，那便一起吧。”

“诺。”

陡一进入大牢，我微缩了下肩膀，阴森的寒气铺面而来。李将军拿出斗篷披在我肩上，然后继续无声的往前走去。好像是适应了里面的黑暗，也不似刚才那么寒冷，跳跃在风口上的火苗似乎像阴暗中的黑手，不断的试探、逼迫，同时裹挟着光明与温暖。令人不由自主的沉沦。

我看到了摄政王，不禁嗤笑一声，倒是没有看出来受多少的影响，没有一点阶下囚的样子。他听到了我的声音，扭过来看到了我，微微诧异的目光在接触到许远道后停了下来。

“没想到临死之际，有殿下来送我，也算是我的福气了。”

“摄政王是新帝的舅舅，谁敢动你。”

“哦？这么说来，今天不是来送我上路的？”

“摄政王多虑了，您必定会长命百岁。只是今日，我有则趣事需要跟人分享，想来您会感兴趣。”

“那老臣一定洗耳恭听。”

“无巧不成书，我的这则趣事恰好就是应了这个巧字，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是宫中侍卫，本来八竿子打不着，可凑着这个巧字，偏偏碰上了。少女怀春自此总是往宫中跑，时日一长就会被有心人利用。一日侍卫收到小姐的锦帕，相约在离往日相见甚远的地方，他就是心存疑虑也会如约前往。可惜了，因着这个巧字，他就跌进了别人的圈套，那里有一桩人命官司在等着他。少年习性，再是聪慧，也被眼前的死尸吓着了，他还没来得及转身，便被禁卫军包围，没有经过审讯，侍卫便被处斩，满门抄家。小姐知道此事已为时太晚，年少情爱大多轰轰烈烈，她既然无法救下心爱之人，自然发誓要为他找出真凶。她深知自己身单力薄，巧的是正好有人给她指路，告诉她向谁人复仇，谁人又是真凶。这位小姐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她瞒着所有人，开始偷偷传递消息，直到缠绵病榻才被枕边人就势挖出了一个惊天阴谋。只是大错已铸，这位夫人还不曾悔改，现如今的每一步才会凑上这个巧字。”

我停下微微换了口气，见他还是没有波动的神色，继续说道。

“摄政王您久居南地，军中多是英雄豪气，自是没见过后宫中的腌臜之事。我八岁时亲眼所见，父王下令把一位美人在她宫门前生生活剐，只因她被抓住给完颜氏递了一张写着夜帝日衰，敬候佳音的字条。可是再看那位小姐，嫁人生子，旷日持久的传递信息，竟直至病逝才被人发现，可不就是因着一个巧字。”

我一直在观察着王国舅的动作，在我讲到病逝时，终于握紧了他的左手，呵，这就听不下去了吗？

“其实多亏了这位夫人，她在这盘棋局里可是最重要的一颗棋子啊。毕竟她给你编的那则趣事比我这则可精彩多了。”

“你，你说什么？”王国舅怒目而睁的看着我，口中喘着粗气。

“摄政王，其实你当时但凡让朝中的内探给你证实一下，就不会有今日的牢狱之灾。你的妹妹为何与你一样明明疑虑重重却查都不查一头扎进去就要给完颜氏传递消息多年，不过同你一样，以为世间血脉情深。”

“这，不可能。”王国舅大声的反驳我。我不会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王皇后啊，自我母妃生下我，后宫中便从来没有断绝过她的传说，母妃无论做什么都要被拿出来与她比较，呵，有什么可比的，不过是看我父王的心罢了。比来比去，不过就是那点子爱与不爱。年少情谊，哈，我今日讲的有点多了，都有了一种让我作呕的感觉。女人的嫉妒真是让人惊心，她被当时偶然进宫的完颜氏大皇子所挑拨，换来冰肌丸，得以永葆年华不老，还逼死自己胞妹的爱人，让胞妹给自己充当与完颜氏的细作，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冰肌丸只要服用，便不得有孕，她偶然有孕，自然是要以小换大，一命换一命。我父王多么爱他的皇后啊，即使知道她是细作又怎样，不还是在你胞妹病逝后，替他们遮掩。许太师不过刚刚有所察觉，赵氏便被推出来做替罪羔羊。摄政王，我以为世间之事应有公道，既然是血债自然应该血偿。那我不妨告诉你，你是不是以为你的同胞姐妹都是柔弱之人，可惜，您一向看人容易走眼。”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的愤恨，只是身侧的许老太师已经双手握拳，怒目圆睁。我知道事已至此，不用再多说什么，他本不是肤浅蠢笨之人，自己再细细思量，只怕要比我全盘托出的效果还好。

沉默了许久，王国舅陡然朝我所站的方向跪了下去，他说，“殿下，王氏一族上下罪孽深重，希望放过族中小辈，我愿以我这代罪之身偿还你赵氏的满门血债。”我此刻狠狠揪着手心里的袖子，才不至于让他二人看出我的失控，我看向许老太师，我们心领神会的暗中致意，至此，三年谋划，全部收网。

一座牢狱将我们三个划为三种立场，没有对错，只是终究要讲死活。

“摄政王，你这代罪之身于我有何用？于我这赵氏遗孤又有什么用？”

“三殿下，你三年谋划，肯定日日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可是现在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却跟许远道来这腌臜地方费这些口舌，相必是因为我这老匹夫还有用处罢了。”

“哼，老匹夫？摄政王不必如此自谦，我不过是想让你能死后荣光罢了，我会还你马革裹尸，战死疆场，不用囿于这后宫地牢。”

“什么意思？”

“将军，二皇子能活下来，是因为贵妃娘娘的父母对完颜氏有恩，后来贵妃娘娘在深宫中遇到完颜贵的美人，当时美人已经身怀有孕，贵妃娘娘怕被人发现，藏在自己宫内直至生下孩子，那个美人生孩子耗尽心力，救治不及便辞世了。那个小姑娘被宫中嬷嬷养大，直至五岁才被贵妃领回自己宫里陪殿下长大。”许老太师顿了一下，看了眼牢门外的李将军，接着说：“只是夜国与完颜交恶已久，殿下不信完颜更不信皇位，二皇子在完颜庇护下回宫，谁敢保证他们会不会趁机互相厮杀，两国百姓怎可重新陷于水火？将军，你我年少相交，纵是谁有万般不是，百姓何辜？”

“许远道，你也未曾忘记吗？走到今日的每一步，哪步不是身不由己？”

“那就赎罪吧，错已铸，债需还。”

“错已铸，债需还！我懂了！”

“将军既已明白我的用心，待你去后，我自会保你一族上下无虞，这是我李碧瑶的承诺。”

“殿下，此路凶险，请您保重。”王国舅伏地拜别。

“将军，此路无还，我自会兑现诺言。”

“将军，珍重。”许老太师作揖告辞。

我随李将军走出大牢，一路无言，一步一步走回了自己的宫里，消息不出一刻钟便会传到二皇兄的耳朵里，这宫里总算是全部被他掌握在手中，可是他应该高兴不了多久，我得快，越快越好，只怕慢了，所有计划都会被打乱。

我刚传了晚膳，李将军来报，皇帝陛下到。我连忙起身迎接，刚走至门口，李城便进来了。

“参见皇兄。”我双手抚膝乖巧的跪了下去。

“阿瑶免礼。”说着便伸手把我扶起来“你我兄妹不必如此，你要知道，若不是赵娘娘，我只怕是一堆白骨了，你要记得，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况，你都是我世间仅剩的亲人了。”

说到这里时，我已经抑制不住的啜泣起来，再看向李城，他何尝不是泪水挂满了脸颊。他同我一起用完晚膳才起驾回了御书房，席间并无任何不妥之处，直到他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李将军才带着寒气急匆匆赶来。

“如何？”

“他果然是绕道去了趟先皇后的梓阳殿才回的御书房。”

“如此吗？那还真是让人失望了。李将军，告诉坤哥哥按计划行事，你和兄弟们也去准备吧！”

“是，殿下。”

我看着李将军离去的背影再次陷入深思，李城啊，没想到到头来还是狼子野心，救命之恩哪能大过生育之恩，是我把人想的太简单了。

第二日我还未起床梳洗，就有小宫女跑过来回禀，完颜氏重新挥师北上本次是直捣皇城而来，皇上已经从地牢把摄政王迎出，让他去迎战了，现下怕是已经在沙场点兵了。

我倒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说你去看一下，下朝后许老太师应该会经过宣化门，你只需要让他看见你就可，然后你便回来。小宫女转身行礼后便出去了。

我无法自私，再次回来我便知道，将来这碧波殿就是我的囚笼，困不住别人，但是能困住我自己的余生。

祖父一家对完颜氏有恩，可是那只是这一代人的恩情而已，百年之后，故人不再，他们迟早也会再次南下，我无法阻挡历史的车轮，只能管好这一辈子的事情。替母报仇，洗刷赵氏一族的冤屈，然后才是这个夜国的公主。

我父皇在位不到二十载，已经让夜国百姓陷入水深火热，在这深宫里有母妃护我，可是我知道父皇不会疼爱我，母妃经常在深夜里独自坐在窗前，她有时候就那样坐着，有时候我醒来她都不曾入睡，我跟着她往外看去，外面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我当时太小了，当然不会懂。直到突逢大变，母妃和外祖离我而去，我也有了诸多日夜无法入眠，那时我再看向黑洞洞的窗外，好像能明白为什么母妃在我睡着之后彻夜难眠。太多的是非、人命、鲜血、纷争，每当自己一闭上双眼，那些曾经鲜活的人都会出现在眼前，一闭住眼，便不想睁开。我多想就那样啊，可是不行，我被夜国皇室养至现在，除了赵氏一族的清白，还有自己一国的责任需要肩负。

我只能借完颜氏的报恩之心，策划了这一场大戏，为的就是逼迫王氏谋反，看清二皇子也就是当今的皇帝的野心。我需要还完颜坤、李将军一个全身而退，他们本就是因我才来夜国，不必牵扯进来，这才让他们再次南下，假装攻城，接应沿途完颜氏的部下。既已答应给王国舅一个好的归宿，那他便不用老死地牢，只会是为国捐躯，战死沙场。

我已告知许老太师，王玉龙会被秘密贬至南地，老死南地，终生不能踏足帝都，王玉华既然要生孩子，那就让她好好生，生下的孩子只会给到山野夫妻养大，不会有人告诉他的身世，以防会有杀身之祸。至于她自己，为了她的一条命，当然应该陪我在这后宫老死，这辈子也不得踏出后宫一步了。这就是我最后的承诺。

至于我的驸马，我终究是要负他。我已告知翠儿，我此生只怕不会离开皇城，让他们不必挂牵，二皇兄不会让我离开他的视线半步，我得当面折断自己的羽翼。让他另娶佳人罢。

我知道夜国和完颜氏会进入一个相对平和的状态，双方未来五十年会有繁盛的贸易往来，不会再有刀兵相见。这是我最后为夜国做的事情，至此我会深陷自己的牢笼里，不会踏出一步。我只答应母妃活下去，没有说要跟他争一回。我太累了，于我来说，在夜国后宫终老一生，只怕是最好的结局。

夜国帝君李怀空，国号文，文帝在位十九载，重文治，轻武功，长情王后，不耽后宫。夜文帝十九年薨，完颜南下，大厦将倾，王氏千岁辅佐民间二子，城，摄政于朝，号武。武帝在位共三十载，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完颜与夜国通商业，行婚姻。武帝三十年，寒夜，薨。武帝皇妹，殿下碧瑶，三十载未踏出碧波殿，亲扶武帝灵柩，安于五鞍山。传位于昌帝，赢，十五岁登基，三载后过郭城，留“天佑夜国，国祚绵长”于城门后离去。又三载，有一老人过郭城，看见牌匾，跪地痛哭，被身侧随从扶起，随从喊道，老爷，公主殿下夙愿已了，您亦可放下。此人原是三殿下的夫君许清江，终身未娶。只怕这三十多载，困住的不仅是那皇城里的李碧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