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魂的时候七十五,如今八十。床头机器一直帮吊着最后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牛头马面说我有遗憾,我明明没有……
床上那具干瘪的皮囊像个用了很多年的破布袋子,四处窟窿,已经无法再盛下哪怕一丝魂魄。即便我已经对这个布袋没有一丝留恋,甚至有些厌恶,现如今,却依然要日日伴着它。
“医生怎么说?”我的老姑娘疲惫的靠在木椅上,这些日子都是她在照顾我,年近半百的她看起来比床上的人还要沧桑。
“医生还是建议拔管,岁数大了,就让她走吧,你这么牵着,你累,妈也不见得愿意。”我大儿子正苦口婆心的劝老姑娘。
“我是个姑娘,我该尽的我尽到了,你们要拔,不担心别人骂你们不孝就行。”老姑娘气哼哼的样子还是和从前一样,看着凶罢了,实际没什么杀伤力。
“哎,一说你就急,这不和你商量着来嘛!你二哥三哥也都同意。”老大憨实的搓着布满老茧的手心,“沙沙”作响,如两片砂纸打在一起。我生他那年19,头胎不好生啊,他长的又大,难产差点儿一起交代了,如今他弓腰搭背的站在床前,却也是个小老头了。
“提他们我就来气啊,他们来几趟啊?他们眼里还有妈吗?”老姑娘说着说着开始流泪,我叹气的站在一边,虚抚她的头发,其实我不怪他们的,都是我的孩子,哪个生活都不容易。
老大这时不敢做声,只尴尬的站在一侧,像个做错事的鹌鹑。他最不会处理这些关系,实在没有地里那些玉米和黄豆的关系简单,再想到农忙的时候,自己也少来,立马不敢声张了,生怕一张嘴就掉出了错处。
老姑娘不愿意看,跑了出去,医生拔管,现场只有老大,我释然又遗憾,其实最后还是想见见老三老四,也想看着老姑娘……老大依旧缩着肩膀站在一边,浑浊的眼睛里尽是沧桑,想来心理也是不好受。
医生处理完,他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轻轻摩挲,这是小时候他睡觉的习惯,必须摩挲我的手才睡的着,那时候我的手饱满又温暖,而今这枯树皮……
这孩子,怎么还哭了,多少年没见老大落泪了,孙女出嫁没见他落泪,孙子考学没见他落泪,他憨憨实实的庄稼户,神经比他们总是粗上许多,如今怎么还哭了?知道擦不到,还是忍不住给他擦了又擦。
管子拔了几天,我还是走不了,牛头马面说我有遗憾未了。
我能有什么遗憾,这一生不就这样,该生的生了,该养大的养了,该送终的送了,我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了啊!
走不了,老姑娘还得天天给我收拾这具皮囊,像小时候我给她收拾打扮,每天擦洗后,还要给我的老脸擦上香香,细致的抹匀,可推平那些松弛的褶皱哪有那么容易,只擦个脸都要费半天神。有时候还给我涂点淡淡的口红,边涂边说“妈妈,你真美。”
等她再直起腰,后背像块僵硬的木板,一动不敢动似的,我看的眼酸,却流不出泪。老姑娘一生不易,嫁人后,一直要不上孩子,就离了婚,自己熬了那么些年,我又拖累她这么多年……
可明明拔了管,我怎么还是走不了?
有些事已经忘了,怎么也想不起来,岁数大了,脑子糠了。70的时候就有些老年痴呆,后面的事就记不真亮。
我求牛头马面想办法给我找回那段时间的记忆,他们对视一眼,也就挥挥手。
我看到间歇失去记忆的我,往床下藏起的存折,1,2,3,4,四个存着,里面夹着密码。哦哦哦,就是这样。
灵光乍现那么一刹,我回光返照的附体了。老姑娘还在给我擦身子,温暖的毛巾与皮肤摩擦,感觉又麻又酥。她照顾的好,这皮囊上一点褥疮也没有。
我还在感受身上关节的时候,睁眼就瞧见这孩子满脸泪水的站在一边,小声又不敢置信的问我“妈,妈你醒了?”
我这回真的可以摸到她了,也高兴的点点头。
这孩子一蹦老高的给她哥哥们打电话。
过了二十分钟,老大风尘仆仆的进门便跪在床边,靴子上又是青草又是泥,老三带着安全帽,古铜色的皮肤黝黑黝黑,老二坐在轮椅上,被孙女推进来的。
他们都看着我,都在我身边,那一刻,我觉着我能站起来似的。我握了握还在流泪的老姑娘,说清楚了存折的位置,又挨个叫了遍他们的名字,缓缓闭上了眼睛……
牛头马面就站在我身后,他们说,我可以走了……
女儿趴在我身上,哭的无声,老三站在一边不知道是在擦汗还是擦泪,老大依旧摩挲我的手,老二垂头,边擦泪边咕囔什么……
“妈,儿子不孝”
这孩子,能在医院等这么久,我知道他们每个人都尽力了。
皮囊流泪了?最后一眼,我的皮囊流泪了?皮囊居然也能流泪?
“不要再哭了……魂魄流泪多了会消散。”
牛头马面平声提示。
我一摸,原来那是我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