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这个东西,在你第一次离开它的时候就不存在了。换句话说,它已经死了。你每回忆一次它的音容笑貌,都是在祭奠它的死亡。
去年过年回老家的时候,车一下高速,我就扒着车窗使劲往外看,试图找出这座城市和自己记忆重叠的地方。上一次回老家的时候也是这样,上上次也是这样。开车的父亲比我更热衷于此道,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将这个地方的故事讲一遍。讲到动情处,热泪盈眶也是常有的事。他在这个地方呆的时间比我久多了,我理解他。
我很小就和爸妈来了深圳,对于我来说,故乡这个名词非常遥远。有时候只能反复把小时候那些模糊不清的回忆拿出来重温,才能将思乡之情稍微延长一些。但在去年,这种方法已经不管用了,很多地方都变得面目全非,和我想象中的场景完全不一样。虽然我还是很执着地让小侄子带我重走了一遍曾经最熟悉的地方,但除了一些很陌生的楼宇、一座从来没见过的人行天桥、一个看起来稍微有些现代气息的公园以外,我什么也没看到。寻找记忆中的故乡最后那点儿希望也破灭了,对此我并未觉的悲哀难过,反倒如释重负。
用米兰昆德拉的话说,我这是得了怀旧欠缺症啊。
并不是所有的病都需要被治好,至少怀旧欠缺症不是。虽然我失去了参与者的身份,不能写出洋溢着生命力的热爱故乡的文章,但我也因此转换成局外人,用另一双眼睛来观察这座我曾经生活过的城市。对我来说这没什么不一样。这就像除夕夜多年未见的亲戚聚在饭桌上吃饭时,他们不停地回忆着过去,诉说着昔日的苦难与乐趣。而我在点头附和的同时,不停地在心里问:这些真的发生过吗?还是一种集体幻觉?当然这不可能找到答案,你永远无法从一段死亡的记忆上获取更多信息。但我还是会将这些记忆当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当做下一个故事的素材。听起来有点冷血,但抱歉,我也没办法控制。
我突然想起一个故事,它就发生在去年,就发生在一个我曾经熟悉过的人身上。我的表哥,他得了艾滋病死了。我多么希望我在写下这句话的时候能留下一点儿眼泪,哪怕象征性地红一下眼眶都好。可我没有。在我开始读很多很多书的时候,我很羡慕那些作者,他们有机会经历那么多充满喜剧性的故事,上天对他们或许太偏爱了一些。可当这种戏剧就发生在我身边时,我却毫无感觉,甚至没有将它作为一个素材的打算。姑且就将我和这个表哥相处时间很短、就在他确诊直到死亡的这段日子我都没有看望过他作为理由,好像也能够说得通,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因为电影或者小说中的故事流泪。我们那点儿血缘关系,还比不上一张去看他的车票,这确实有点可笑。
当然,还是希望他不要看到这些话。也希望他在天之灵能得到安息。
回到故乡这个话题。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既然旧故乡已经死去了,那么深圳呢?如果我哪一天离开它,它会变成新的故乡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并且我对这块地方的感情会比对旧的故乡多得多,毕竟我在这呆的时间更久一些。但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离开了它,一年,五年,十年之后,我会重新回到自己住过的地方,回到最常去的那家餐馆,回到走过最多的那条路。我会继续找出这座城市和记忆重叠的地方,就像我曾经做过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