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嗅——感受心底最深处的味道
他唯独喜欢月光。月光不分颜色,只是淡淡地绘出地形的轮廓。它把大地盖得灰蒙蒙的,窒息生命达一夜之久。在这个像是用铅铸出来的世界里,除了有时像个影子落到灰蒙蒙的树林上的风以外,就没有什么在动,除了光秃秃的土地的气味就没有什么是活着,这样的世界就是他所承认的唯一的世界,因为这与他的灵魂世界相似。
—— 帕·聚斯金德《香水》
香水味、烟草气息、铜臭味充斥着每一个边缘地带,生活了那么久的社会被隐形的PM2.5覆盖,随意的呼吸中夹杂拙劣的刺鼻气息。苍穹之下,无一寸土地能够让人静下心去细细品味它脱离世俗的味道。
我能忆起脑海中最清晰地气味,也就是小时候和爷爷一起度过的时光里了。我在童年中快快长大,爷爷在他的时光中慢慢变老。而我要做的就是想要分享一下属于我童年时光里我最熟悉最热爱的味道。
之前爷爷在家附近的小学里开了家小卖铺,店不大,门前摆放着卧式冷柜夏天装满汽水和冰棍,冬天盖着花棉被静放门前,进门后两个木制小货架贴墙围在一起,柜台上零食、文具、小玩意儿摆的满满当当,爷爷便坐在柜台中间的实木高板凳上收钱找帐。往里两个单人沙发拼接在一起,对面摇晃着的褪了大半黑色的木桌上立着银白色大头电视机,电视里上演的永远是“滋滋啦啦”的黑白条纹,沙发上也一直挤满了脸蛋红扑扑的孩子。我的大半个童年便是在此度过了。
自家开着小卖铺确实方便,想和谁一起玩,便走进那小店。进去后各种零食拿着就往兜里放,直到塞满才罢休,爷爷不急不慢的叮嘱要与人分享,不要打闹,我应答后便跑出门把零食拿出和一些高年级的一起吃了。
小店很是吸引人,没学生来的时候爷爷总是戴着那副被磨得发亮的大框眼镜坐在柜台前,把那些一毛、五毛的零钱拿出,布满茧皮的手弯曲着将折皱的纸票压平分沓放置,再用干瘪的手指沾下柜台上白瓷小碟的清水,抖下挂在手上饱满的水珠,轻轻的翻阅,眼睛盯着手中的票子,紫薄的嘴唇也没闲着的数着从一到十这几个数字。
我时常坐在磨坏了的沙发上听着电视上模糊不清的对白,望向驼背的爷爷。趁他不在屋内时,悄悄地走到柜台前,拉开沉甸甸的抽屉,温热的干燥气息扑面而来,硬币散发的重金属铜味与久久叠加一起的钞票产生的霉味交杂着,铜臭和霉腥味倒是有一种魔力,感觉刺鼻,但又忍不住去回味,回味后便会有种稳重感了。
环绕四周,小店内的商品还算齐全,最下方货架上压着的作业本还残留着打印后生生的书香,中层淡淡的墨香与之挥应着,两毛一根的圆珠笔也分了淡菊甜和杏仁苦四处飘溢,再向上,便是琳琅满目的零食了,花花绿绿的包装袋撑得鼓鼓的,锅巴、跳跳糖、干脆面各样的零食分类放置在四方的纸盒内,红油笔在纸盒上标着大大的价格。
最吸引人的还是一毛一片的“巧媳妇辣条”,成片的辣条分开摆放,平时上边搭着白纱布,待揭开后,刺鼻的香味瞬间充满整个小店,倾泻溢出房门,悠悠飘向校园;它的每一个细胞都被红油附着着,在阳光斜射下显露着光鲜的色泽,腌制到闷青的调料散在透红的辣条上点缀,咬上一口,微辣中带着丝毫香甜,细细咀嚼后,便可口齿留香、回味无穷了。
每个小脸通红大笑着来的孩子都会踮着脚尖花上几毛,便能买上一兜零食,接着围坐在那破旧且拥挤的沙发上看着黑白不清的影像,大咧着嘴笑着,还不时往嘴里塞着小零食,爷爷总是坐在柜台里,看着他们说笑,直到铃声响起才看着他们跑去上课。有时候会有想逃课的便偷偷藏在里屋,等上课一段时间了慢慢出来,编上一段生病难受的理由,爷爷让他躺在沙发上休息,随后走向里屋,从蜂窝炉上提起冒着热气的水壶,一阵滋滋的声响后一杯热水便放在沙发旁了。休息一节课便催着这位学生上课去了。或有调皮的孩子趁乱使用假钞或者少交钱,爷爷眼花多半是看不出的,即使看出也不便当场指出,只是当他自己在去买东西时,稍微提醒罢了。
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纸钞,学着他的样子,宽大的眼镜搭在鼻梁,却又滑到鼻尖,带着泥巴的手指塞嘴里沾口唾沫就开始一张张的数着,心里默念着钱数,眼睛还不时瞟向窗外,没看到爷爷还忍不住再次探头望下远处,不料他正在远处看着我,我便小心把钱放整齐,把抽屉关好,随手拿几片辣条跑到沙发上躺下装作看电视的样子。
爷爷进来后还是坐在老位置,我吃的正香,黢黑的手指上沾满辣油正准备向背后的沙发上蹭干,被爷爷抓住揪起到里屋,撸起我的袖子,把手放在印有大鲤鱼的红色瓷盆中,爷爷给浇着水,随后打开褪色的皂盒,拿出皎白圆滑又有着裂纹的肥皂,我攥在手心搓着,乳白的泡沫里渐渐溢出黑沫,冲洗后,手又是稚嫩的了,霎时芳香四溢,涩涩中又有清香沁入心脾,冲掉了辣条的油腥,多了几分清爽的感觉。
我就又躺在沙发上,昏睡中又好像听到黑白电视传来阵阵唐老鸭的笑声。等到门外的太阳不再毒了,也就到了爷爷带我下地干活的时段了。
除了在学校看大门、开小卖铺外,爷爷还种了半亩地,嫩葱、黄瓜、花生应有尽有。等小卖铺不忙了,天气不热了,就会带我去地里。我拿着零食坐在地头等待,他弯着腰慢慢前行,等太阳慢慢落山时就该回家了。
初秋,到了花生收获的时间了。爷爷照常蹬着那辆破三轮载着我去地里了。坐在车篓里,三轮上掉色的红漆在脱落了,我便伸手一点点再给扣下,抠出一个个小小的卡通形象。
到了地里,我还是在地头那片属于我的小片空地上,铺着麻席坐在干燥的土地上看着爷爷刨花生。刨花生还是第一次看到,只见爷爷坐在小马扎上,缠绕着血管的双手一手抓住花生颈叶,一手紧握小铲在离花生根部五公分左右处向下刨去,稍微转化下方向再向上用力,便挖出一株裹着厚厚泥土的花生。随后抓住叶子向别处地面轻轻磕去,抖落下粘在花生上的湿泥土,这才看到花生根部倒挂着大大小小的花生,接着爷爷便将刨好的花生堆在田埂上,继续刨下一株了。
我在麻席上待不住了,跳着崴着走到花生地,从爷爷紧握着的手中抢来小铲,扯上袖子,蹲下,一把拧住花生叶,旁边的白蝴蝶抖了几下薄纱的翅膀从茎叶上飘走了,几滴绿色的汁液渗出,散发出干涩又清新的气味,另只手拿起小铲便向下刨,花生太深,刨不出来就咬牙,爷爷扶住我的肩膀,两只手一同攥着铲柄,一掘,一大株花生连带着大团泥土翻出了龟裂的地面。握红的手扒开湿润的土,扑鼻而来的是重重的凉凉的泥土气息,初秋的天还是冒着热气的,泥土分散开的凉气瞬间便驱赶了周围的暖气,鼻腔里也变得湿润起来,深吸一口,凉气便流经了整个身体。花生网状的根部结着的饱满的果实,在刨的过程中使错了力,几个花生壳被拦腰截断,漏出红缨包裹着的花生仁,落在新翻的泥土中。
怕再次刨断花生,就从田埂中将刨好的花生抱到三轮上。等到西边的太阳染红整片天空时,地里也就成了空落落的一片了。爷爷踏上被映的通红的三轮,经过上坡,爷爷身体前倾,一步步踏着,我便在车后蹬直双臂推着,车轮慢慢的转动开来,脱了很长的影子。
回去后,还来不及洗手,就打开门前雪糕箱,冷气打湿额前的几缕发丝,睫毛也瞬间凝雾,爷爷佝偻的身影在暗黄的屋前一点一点卸下花生,摆在门前。花生紧密贴在墙边,周围泛起淳淳的香味,微风吹过,些许新翻泥土清新的气息混着这股香味蔓延整个小院,沉浸在花生香味之中。
顺手拿来一颗,打开微粘泥土的稚嫩外壳,粉润的花生仁露了出来,大大小小四颗摆在果壳里,清香四溢还夹杂泥土的湿润气息,一起塞到嘴里,大口咀嚼,香气泵满整个口腔,凉意刺激着嗓子,这种香会让人上瘾,吃上一口绝不会罢休,紧接着再从根部摘下一捧花生。
我翘着腿躺在凹陷的沙发上品尝着新长出的花生,爷爷坐在窄窄的门前,颤抖着手从腰间拿出卷好的旱烟卷,磨砂的火机打出零散的火星,烟草顺着火星燃烧,缕缕白烟飘向头顶积满黄油的灯,几只白蛾在微弱的光下飞着,浓厚的烟味也慢慢飘满了整个小店。
人们可以在伟大、恐怖和美丽之前闭起眼睛,对于优美旋律或迷惑人的话可以充耳不闻,但是他们不能摆脱气味。因为气味是呼吸的兄弟,它随着呼吸进入人们的体内,如果他们要生存,就无法抵御它。气味深入到人们中间,径直到达心脏,在那里把爱慕和鄙视、厌恶和兴致、爱和恨区别开来。谁掌握了气味,谁就掌握了人们的新。—— 帕·聚斯金德《香水》
有时,人可以蒙蔽自己的眼镜和双耳,将看到的事实和听闻的琐事扭曲,改换成内心所希望的现状。外面的世界高楼耸立、发动机轰鸣震耳,人可以躲避开来,寻找静下心的地方暗自思考。而气味无法躲避,它有一种魔力,紊乱思绪,处理人的三情六欲,深而控制着脑体中最深刻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