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16岁嫁到外公家。外公,王允公,字,敬德。我外公的父辈老弟兄三个,只有我外公一个孩子,真是千里地,一苗谷。三公三婆,都很慈爱。外婆过门后,外公依然在外读书。年节回来,外公依然晨读。我外婆虽来自大家,却不识字,但她打心眼里喜欢听外公读书。外公读着他的天书,外婆就拿个抹布,这儿擦擦,那儿抹抹,不远不近。外公就笑说,你来坐我跟前,给我说这个字读什么。外婆给我们说这些的时候,我能感觉到那花静静开在时光里的幸福。外公后来在城里的洋学堂教书,还带着大舅和我母亲一起读书。外婆和婆婆们操持家务,百多亩的田地由公公和俩个雇工经营。外婆想爹娘兄姊了,就托人先给娘家捎个信,娘家爹爹就专程来一趟,和公婆说好哪一天接女儿。等到回娘家的那一天,外婆说她高兴得快进村时,都不想在马车上坐。亲爹娘,热姊妹,好伙伴……世间的男人怎能深解女人对娘家的感情,爹娘在,那娘家的路是一路欢笑;纵使没了爹娘,门上挂把锁头,那娘家的路还是想走,哪怕两行热泪一路潮湿……
好日子因日本人的侵华而被打断。外公在回家的半路,被骑着高头大马的日本兵强令带路,说要去高头,我外公走至天黑也没把日本兵带到高头,受尽凌辱,回家就病了。半年后外公去世,38岁,外婆36岁,留下三男二女,小舅舅才半岁。听说日本人进村,大家都往地阴里躲,但抱孩子的外婆被拒,外婆抱着舅舅迈着小脚就躲在当年藏身刘秀的绣花沟的树丛里,半夜里,骑着洋马的日本兵从三两丈外"哒哒哒"而过,怀里的舅舅多亏睡得沉,母子躲过一劫。多年后外婆说这一段经历时一定是手拊胸喊着“哎呀呀”。
没有了男人的家格外地艰难。外婆一边带着大姨纺线织布做女红,一边不放松舅舅们的读书。外婆家的四合院是南北三院相连,中间是腰庭,只有东西厢房,南北两院完整。在最困难时期,卖了北院的正房和西厢房,供大舅舅读出师范,大舅舅主修键盘,是当时我们运城最早会弹钢琴为数不多的老师之一,小舅舅从天津大学毕业并留校任教。期间,外婆担当发落了六位公婆,另有一位远房自家。
奶奶还是村里的接生婆,半村的孩子都是她抱到这个世间的。说到这,还有一段插曲。外婆接生过的一个小孩没有奶吃,他奶奶有事没事就抱着他坐我外婆门墩上,正奶着我小舅舅的外婆没少让他吃奶。就这个孩子长成小伙后欺负了舅舅,说了侮辱外婆的话,外婆的公公动怒了,手执马鞭,吃了喝了就坐门口,这个小伙一从门前过,就扬起鞭子甩他,小伙改成骑马,但还是不时会吃鞭子,直至给我外婆道了歉。
外婆每年都要在我家停俩三个月,要把妈妈一年织棉子的线都纺出来。外婆脑子清,里外26个孙子孙女的生日她全记得,在哪家纺线倒计时提醒生日是我们对外婆最温馨的记忆。外婆会极准确地推算旧历新历,总有要出门的人,要外婆掐算阴历阳历的对应。外婆爱干净,只要她来,我们晚上上炕前都要一排排到院里,先拍身上的土,拍的"啪啪"响,然后弹鞋上的土,仪式后上炕。
记忆中外婆常一边纺线一边给我们说民谣,腊八时她说"咚叭响一炮,灶君爷爷上青天。撒米撒面你‘hou’(别)报,且报底下薄收田"。有一次正说《小翠花》中的"红红嘴,白白牙,亲个嘴我就回呀",大哥刚好回来,笑着说:"老祖宗又在传播黄色民谣!这还了得。"大家在外婆对大外孙的笑骂中笑得更欢了。
在我也有了阅历懂得人世艰辛之后,我问过外婆,最艰难的时候有没有至少一次想到过死,外婆嗓音极为刚亮地说:‘’没,一次都没有!我孩可怜没有了爹,咋再能没娘呢。"我跟外婆亲,有时就没分寸了,外婆90岁的时候,一次快清明,也忘了是说到啥,我说我外公去世都五十多年了,在下边都另有伴了。我没想到一句玩笑的话,我外婆大惊失色直问"真的吗,我就说这死鬼老不给我托梦‘’,我妈直骂我想死了,和外婆说这话。我抱着外婆赶紧说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胡说的。从那以后,我终于明白,爱情不因为一个人的死就被埋葬,生死茫茫而爱永不别离。我外公的爱陪伴我外婆直至她102高寿。
外婆,我走过整整一个世纪的外婆,走过她无忧的童年,幸福的青年,沧桑而坚韧的中年,淡然而诗意的桑榆之晚,然后和时光一起述说那一树花开花落的悲喜……今夜,我的老外婆,想您我不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