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最后一个裹脚女人
见证了一个世纪的荣辱兴衰
带着旧时代的烙印
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
刚远行归来,就听闻奶奶去世的消息,一时间百端交集,黯然喟叹。记得前不久她说:“我今年就要走了。”竟一语成谶!
我是奶奶的孙媳妇,与她相识不过五六年。第一次相见,也是这样的初春时节,她独自居住在距县城不远的小村,矮矮的泥胚房绿竹环绕,清凉幽静,她拄着仗,佝着背,深深的皱纹里写满岁月的沧桑。
听孙子说带了女朋友来看她,她连说:“好!好!”蹒跚着着一双小脚,从屋里搬出椅子,安放在门前菜园里,邀我坐下拉家常。菜园里蒜苗正绿,一片葱茏,我小心翼翼地沿着田垄走过去,侧耳聆听老人的教诲。
她问我在哪里上班,得知我是老师,又连说:“好!好!”声如洪钟,还嘱咐我:“上班的时候要听领导的安排,开会要拿笔做笔记,不能偷懒,好好教学娃子。”我诺诺点头。
问奶奶为何不住进城里,也好照应,奶奶说住惯了乡下,还能自己照顾自己。临走时,奶奶叮嘱某人:“时代不同了,要好好待人家。”我一旁暗自窃笑,也深深钦佩奶奶,她耳聪目明,头脑清晰,思想丝毫不落伍,哪里像个年近期颐的老人?
第二次相见,是在奶奶九十六岁寿宴上,四世同堂,儿孙成群,好不热闹。奶奶表情淡淡的,宠辱不惊,独坐高堂,看不出悲喜,或许,她早已阅尽人间繁华,无悲无喜,泰然庄矜,生命赐予她的一切欢喜悲苦,都已化作天边的云卷云舒,去留无意。
几年后再次去探望奶奶,她已躺在病榻上,听说摔伤了腿,肿得厉害,推去医院,大夫都被这位鹤发鸡皮的老人吓到了,说什么也不肯收留,公公只好去给开了几服药,请了保姆在家照料,没想到服药之后很快就消肿了,想必是奶奶长年勤劳作,身子硬朗,又很少吃药,所以一吃便好。
那时是夏天,奶奶的腿刚消肿,不便下床走动,就赤着腿脚躺在床上,那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被裹的小脚,我的心颤栗着,被眼前那副残忍的畸形模样惊吓震悚了:从小趾到大趾直接向下对折,深深陷入前脚掌内,使原本近方形的阔脚掌变作尖尖的长腰三角形,除了大脚趾,其余四趾皆要忍受骨折、脱臼之痛,脚掌因此皮肉溃烂,脓血淋漓,长达十多年锥心裂骨的折磨,她是怎样忍受过来的?我不敢想,只感到刻骨的悲愤,为奶奶,也为和她一样忍受这封建酷刑戕害的千千万万个旧时代女性!
那时的她,除了行动不便,耳朵有些背,双眼已经混浊,思维依然清晰,记得我是谁,还问我上班去了谁带宝宝。她说自己快要走了,没有丝毫悲戚,我们心下却有些凄然,便时常买些松软的点心带着宝宝去看她。
三九天里,我炖了暖暖的蹄花汤给她送去,请来照顾她的阿姨心善仔细,扶她起来,系好围嘴,用汤匙一勺一勺地喂她,炖烂的蹄花入口即化,看着她干瘪的嘴唇缓缓蠕动着,汤汁从嘴角溢出,我突然酸楚不能自已,岁月是何其残忍!
奶奶的灵魂终于摆脱肉体的束缚,登仙而去了。
丧礼在老家举办,小小的院落摆满花圈、挽幛,那个十多天前我还给煲汤喝的老人,已经安安静静地躺在灵堂棺木里,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儿孙们披麻戴孝,跪拜答谢前来吊唁的亲友,我去灵前磕头上香,问奶奶享年多少,有的说106岁,有的说101岁,莫衷一是,因为连她自己也不记得到底是哪年出生,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不是她年岁太高记忆模糊了,而是那个时代的女子,生日、姓名像她们自己一样无足轻重,她们唯一的标签,就是妻子、母亲!
某人说,奶奶娘家姓黄,没有大名,嫁入李家便叫做黄李氏,直到土改时登记姓名,才临时安了个名字,至于年纪,经几处询问考证,才确定是101岁。
“俗有所谓喜丧者,则以死者之福寿兼备为可喜也”,奶奶全寿善终,儿孙们甚少悲伤,都说她去享福了,灵堂上,她的面容如此安详,就像最后一次见她时,她早已知道自己将尘归于土,坦然地接受命运所有的安排。
她活了整整一个世纪,见证了这一个世纪的荣辱兴衰,见证了中国女性从封建桎梏的牢笼一步步走向解放、自由,“时代造就命运”,当她说“时代不一样了”的时候,是否也埋怨过命运不公?是否也慨叹过生不逢时?
奶奶也许是最后一个裹脚的女人,带着一个时代的缩影从此退出历史的舞台,虽然,她经历了我们所不能想象的战乱、灾荒、压迫、贫困以及至亲的人一个个远离,但,阖眼之际,终得见太平盛世,儿孙绕膝,恪尽孝道,得见女性追求自由幸福的新时代已经来临,她也该瞑目了吧!
礼炮声声,纸钱纷纷,灵柩在喧天鼓乐中启程上山了,我抱着丫头跟在送殡队伍后面,丫头问:“我们去送祖祖吗?”
是的,丫头,你身上还流着祖祖的血,你不必像她一样裹脚,不必像她一样忘记自己的生日和名字,但是,你要像她一样勤劳、坚强、善良!
《寻梦环游记》里说,真正的死亡,是世间所有的人都将你遗忘。奶奶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带着旧时代的烙印,将痛与怨都湮灭在历史的长河里,以倔强的姿态开启新纪元的曙光,她魂兮归去的地方,春回大地,人类,已轻轻翻开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