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时期,周六下午回家,周日傍晚返校,我一般要穿过文岭、汪岭或李岭的“外甥路”,有时候还会故意走田野间的小路,因为这里更接近自然万物,而且可以独自欣赏与沉思,避免遇见熟人。走在纵横宽阔的田野间,看庄稼青了又熟,割了又种,田野诱人的色香味,自有无限的田园风景与趣味。此种印象此生始终存活在我的“小宇宙”里。
广阔的麦田,先是条条绿杠,接着是绿黄相间,最后是黄金世界。广阔的棉田,先是点点绿意,接着是绿枝茂密,最后是绿白相间。田里的小麦、棉花、油菜、蚕豆、芝麻、包菜、洋葱、萝卜,每个生长期,都散发出不同的香味。特别是收割季节,各种味道浓烈刺人,让人莫名兴奋。初中时期行走于乡间田野的我,感官似乎很敏锐,即便眼睛近视了,还有灵敏的鼻子、耳朵、舌头,还有灵便的手脚、机体。如同闻香识女人,我擅于闻香辨作物。
田野一派兴旺,最后归于空寂、空阔,一无所有,只有路上踽踽独行的我。这时,耳边每每响起那时著名歌手张明敏的歌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蓝天配朵夕阳在胸膛,缤纷的云彩是晚霞的衣裳。荷把锄头在肩上,牧童的歌声在荡漾,喔呜喔呜他们唱,还有一支短笛隐约在吹响。”
洲上几条“外甥路”横竖插弯地连接各村,大路的走法自由选择。那时我在文中住读,每个周六下午在文岭村至汪岭村、或者文岭村至李岭村一带的乡间大路上来回行走,安步当车,以致后来走路特快,不懂闲庭信步,短跑无法爆发,长跑却耐力惊人。出了文岭往西,到了大寨沟,也即到了文岭与汪岭、李岭交界的地方,往西是汪岭,往南是李岭,均通往程岭,因而这是我回家的两条大路。两个路径各自的中间,还有各种穿插的小路,特别是纵横阡陌的田间路,于是我的回家之路有很多种走法,可以自由选择,看尽沿途风景。我喜欢傍晚独自行走在乡间大路上,夕阳很美丽,很凄凉。
在文岭村和汪岭村之间的大路的交界处,下面有大寨沟横向穿过,大沟两边的荒地草丛里,春夏秋三季,野花极为茂盛,被我称为“野花沟”。
大寨沟的两岸盛开着粉白的女菀花、紫色的大蓟花、细碎的蛇床花等,大寨沟的水里盛开着紫蓝的凤眼莲、黄白的菱花、紫红的芡实花等。至于细密的芦丛和芦花,那是绝对少不了的,因为这是沙洲的特色,沙洲四周和洲上渠沟各处,都有它们的身影。贯穿沙洲南北两端、长约五公里路的整条大寨沟,都被各种野花野草包裹着,成就了一片热闹而浪漫的湿地景观。野花沟这里最为典型,令我印象最深。尤其是状若小白菊的女菀花,俗称一年蓬,原产北美洲,自清代引入中国,适应力、繁殖力极强。一大片,一大片,亭亭玉立,总是引我驻足,沉吟,感伤,仿佛误入东海里的桃花岛,心如蝴蝶翩跹,心随郭靖漫步。
那时节,翁美玲在“射雕三部曲”里饰演的黄蓉,俏丽活泼,刁蛮任性,自由自在,将好色而狡诈的欧阳克迷得晕头转向,而她也成了我心目中的少女偶像。《东邪西毒》的片头令我沉醉其间,其歌词是“人海之中,找到了你,一切变了有情义。从今心中,就找到了美,找到了痴爱所依”,配以一片灿烂的桃花丛,郭跟黄青涩拥抱,画面自动旋转,这些总让我陷入无限的激动、憧憬与忧伤。那时节,我还部分地看了翁美玲主演的《十三妹》,双格格也是俏丽活泼,极有手段,而那片头歌词唱得荡气回肠:“身虽女儿身,心是壮士心,巾帼英雄,肝胆胜须眉汉,敢于去肩承重任。”该剧基本用了“射雕三部曲”的原班人马,让人看得很亲切。正是在该剧的拍摄中,翁美玲和汤镇业陷入热恋,得到爱情的滋润,从而在随后的“射雕三部曲”里演活了黄蓉,达到演艺事业的巅峰。
平时憨厚文静、不善言辞的我,亦近似郭靖的模样,而郭靖对性格古板的华筝、穆念慈毫无感觉,唯独钟情于黄蓉,可能就是性格互补的心里因素在作怪。正所谓“年少不知华筝好,错把黄蓉当个宝。古灵精怪小妖女,一身邪气教人恼。”广阔田野上的每一朵野花,都会引起我对于黄蓉的联想,对于浪漫爱情的联想。“射雕三部曲”里的桃花岛,《红楼梦》里的《葬花吟》,再加上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唐诗里的“人面桃花相映红”、唐伯虎的《桃花庵歌》,不断加深了我对桃花的印象,使其成为栀子花之后我最喜欢的花朵。
过了野花沟不远,大路的中段是汪岭的村部和邹家墩村,是我幼时乃至初中常去看电影的地方。那里有一株高大的泡桐树,一株高大的刺槐树,春夏之际,开花很美,花香很浓。我喜欢泡桐花、洋槐花、栀子花、蜡梅花的浓香,认为做人就要肆意开放,香气扑鼻,自由自在,不畏人言。若是急雨过后,往往一地落花,景象凄美,芬芳无比。泡桐有白花、紫花、黄花几种,而这里的事紫花泡桐。泡桐花根好像是甜的,有时会逗引小孩当甜食吃。凡是蜜蜂吃的东西,我们都可以跟着吃。在此意义上,蜜蜂比专家靠谱得多,因为蜜蜂依靠生物本能,专家依靠利益博弈。泡桐花散发浓烈而刺鼻的香味,可你有听过有人被泡桐花刺激晕倒的?倒是一些蜜蜂有时在花里醉生梦死,在地上挺尸。
有次,我于此驻足伤怀,特作古体诗《槐树》:“春绪无端化远溪,长空犹自会云期。孤槐落尽相思泪,苍渺故园何处息。”泡桐花、洋槐花的后面,有一个户人家,他家的女儿当时跟我差不多大,不久嫁到洲外的江口村。很多年以后,老家移民到其附近得我,偶尔前去访问她,因为她家的邻居是同样嫁到此处的菡,而菡是我青少年时代的邻居。中年富态的她自称是邹家墩村的,我立即脱口而出,说那里有一株泡桐树,一株刺槐树。她吓得瞪大眼睛,说:“是的!”
有天下晚自习,和同村的蒡突然结伴回家,趁着无边无际的月色,走过幽暗空旷的田野,像两只夜里出没的野物。月亮光光,人在路上,凉气袭人,不慌不忙。经过大寨沟的野花沟时,我特意停留片刻。月光之下,看不清野花们的颜色,但看得见姿态,闻得到花香,被夜里的冷气裹挟,被夜里的湿气沾染,那香气有点沉稳、黏着,不似白天那样轻飘、弥散。路上,我们聊得最多的不是学习,而是女孩,是班里女生的各种秘密。那时,我和他对班里女生尚无特殊感觉,而他几次提及小学时的一个女同学,龙王庙的,小巧玲珑型。他说她在家务农,几次遇见她,可惜身体不佳,需要人照顾,费钱费力。我也认为她长相漂亮,但不欣赏这种,因为她个性木讷,表情很少。到程岭村口,我们分开。我走过一座小桥,走过阴森森的屠户家,回家敲门,时间很晚,吓了家人一跳。
有天,独行于野花沟附近的外甥路,一头小猪路边觅食,见了我,侧目而视,状甚可爱。我用脚轻轻碰它的身子,唤了几声,逗了它几下,然后继续赶路。后面有小猪的声音,回头看,是它跟过来了,还以身子贴近我的脚,似有不舍。斜阳似火烧,我必须前行返校,没时间陪它玩。可是,小猪一直跟着我行走,还一路觅食。我走,它走,我停,它停。转道走进文岭村,它似乎意识到不是回家的路,远远站着不走,犹豫不决。我好奇地试着再唤几声,它竟奔至同行。或前或后,或行或止,人兽相谐,状若主仆。到了校门,我开始犹豫起来,真想用麻袋将它装起来,送回家豢养,看着它长大,或者杀了吃,至少可以吃三天。可是,临近晚自习的时间,学不可废,人不可鄙,只得忍情而跨入铁门,让小猪独自在铁门外,拱门叫唤,久而不去。它会认得回家的路吗?
其后,我每次走过乡野,都会左右环顾,怅望于大路,希望跑来一头小猪。即使遇到小猪,它们再也没跑过来。天下小猪相貌近似,那个小猪真的不见了。那时处境窘迫的我,近似于那个小猪,都是为物所困,迷失于人生路途。对于那个迷路小猪的印象,我还是记忆犹新,恍然如昨,心有惊悸。
其实,并非我愿意走路,偏爱自然,而是家里没自行车,条件不允许。有次返校经过野花沟,遇见在家务农的小堂兄芦,恰好骑车同路,去文岭买东西,就顺便坐在车后。他对我的前程很关心,说我将来可以到村里小学教书,或是到镇里当新闻记者,说得我心里痒痒。村里的三中解散后,他跟班里一半的同学一起,辍学在家,一边种地,一边养殖。他家里有钱,但是他们三兄弟都不愿意读书,平时在学校的学习成绩,都是中等。他在祖屋后面的坡下,弄了一口鳝鱼池,养了去卖,挣了一些钱。我去他家拜年时,他特意引导我去看自己的养殖现场。快到文岭村村头,土路上有一段淤泥,他把持不住,车子歪倒,我也倒了,还弄脏衣服,让我有些狼狈。人大了,是中学生,讲究斯文,不愿意再出丑。
有次上学,山羊用自行车送我。那时他跟朵朵刚开亲,第一次见到我,恰逢我要回校,于是想跟我套近乎。一路没话,很是沉闷,我不舒服,而他以为我是不爱说话的人。到了文岭村头,我要求下来,自己走到学校,他勉强送到学校附近。按照家乡风俗,这时是要给见面礼的,何况我是学生,而且在学校附近。他手在口袋里摸索,犹豫一下,还是没说话,转身回去了。或许是性格不合,摸不准我的脾气,后来我和他有很多尴尬无语的场面,他总是不懂讨好大舅子。
我似乎是天生的“天煞孤星”,不讨人喜欢,于见面礼上,似乎不曾收到过一次。不独山羊,三姨、小姨的男友的见面礼,第一次去镇里叔祖家,等等,几乎让我处处碰壁,触霉头。我办周岁时,两面亲戚里只来了二姨和舅舅,连祖父母也懒得过问,仿佛我是捡来的。此后,十周岁的酒席干脆免了,祖父母也懒得过问。但是,对于村夫和县里叔叔的儿女的周岁、十周岁,他们又极其重视,大操大办。很多年以后,我和堂兄芦、蒲等人在县城见面、吃饭,芦还回忆昔日祖父母对孙辈的态度,忙问我的感受。我苦笑一下,说:“不好!”
我很想拥有自己的自行车,因为多数同学都有,特别是女生都有,徒步行走在长长的大路上,遇见她们欢快地飘过,很没面子,很没自尊。初三教物理课的叶老师跟我很熟,大约我是老油条之故,喜欢调侃我,但他是心地善良的人。他骑车走过,大声说:“你怎么不骑车啊,走路多不方便。”自行车代表速度,代表科技,代表家境,代表尊严。
父亲花十元钱,买了一辆旧车。我很高兴,先是学习骑车。在这一节骨眼上,人们几乎用同一种套路,即由人扶持,学会蹬踏板,慢慢滑行,再试着上去。这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也往往是个不断摔倒、受伤的过程。我不喜欢这样,不喜欢别人帮忙。我忽发奇想,骑在后座上,双脚可以踩踏板,也可着地,不是可避免摔倒吗?如此学车,不久就骑车飞奔。菡的母亲惊诧地说,还没见你学车,怎么就会骑车啊?她家两个女儿学车,都大张旗鼓,且摔破几次胳膊膝盖。
我终于可以骑车上学,在野花沟有时间驻足。有天课间,忽然有人在教室门口找我,我出去一看,是条杠。幸好山羊提前赶来过,预报车子可能要出事,但没说是啥事,就匆忙走了。我疑惑地走出教室,外面有五个条杠,从不同方向围过来,摆出合围抓捕的阵势。我四下一瞥,周围更多是师生们的围观与疑惑,这种难得的场合,他们宁愿提前下课。一番对话,原来车子是父亲从邻居儿子那里买的,而那小子其实是偷车贼,被抓住了,交代了所有车子的去向,因此我家的车子必须被无偿收回。师生们的疑惑消除,可还不想走散。一个隔壁班里的、平时喜欢我的语文老师,赶忙走来说:“我们知道你是好学生,不会有问题。”
我的第一辆车,就这样没有了。我早恨死那个同校的邻家小子,他曾借过我两元钱,长期未还,要了也不给,一个小混混而已。如今被证实是个小偷,要坐牢了。他哥哥也是如此,穿着喇叭裤,梳着小分头,戴着手表,拎着录音机,成天在村里和外面晃荡,不干正事,玩世不恭。有次,他家里录音机开得很大,我好奇地经过,分明看见他哥哥和两个邻村女孩,在堂屋里疯狂跳迪斯科,动作轻浮,嬉笑无度。那天,他母亲可能不在家,他们可以胡作非为,唱歌,跳舞,喝酒,睡觉。我几次向邻家小子要回我的钱,他坚决不给,我就发狠说他哥哥是流氓,他抗议说什么叫流氓,流氓的定义什么?我还真的回答不出来。
几件事加起来,那个原本属于沙塘、死去丈夫的邻居母亲哭了,说管不住孩子,对不起丈夫。她在我们茅店呆不下去,很快将家迁走,不知去向,应该去了外村。据说没几年,她老人家就抑郁死掉了。我曾打算将邻家小子的故事写成小说《小偷日记》,殊不知法国作家让•热内早就写过了,而且他常年以偷窃为职业,暴得文坛大名后,依旧贼性难改。缺乏偷窃的经验,鄙视幻想的体验,生活积累薄弱如浮冰,艺术观念陈旧似灰尘,我不可能写出什么好小说。
后来,父亲又买了一辆旧自行车,来路明确,是在石门镇修理铺里买到的,十元钱。也许是生于农村,长期浸染于原始的底层生活,浸染于质朴的自然风光,我骨子里流动着一股难以驯服的野性。加之年轻气盛,喜欢挑战,我骑车有时很轻狂,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有次回校,到学校边的文岭村,两头大猪拦在路上,我过不去,但快要上课,时间紧迫。我见中间有一条缝隙,如果它们不动,我应该可以挤过去。如果它们冲撞、撕咬起来,我就玩完。赌从心头起,勇向胆边生,我直滑过去。两畜生抬头看我,惊疑不定,一愣神的功夫,我从缝隙里溜过去。擦肩而过时,我还谨慎地将踏板调成一上一下的状态,避免和它们产生肢体冲突。十分完美的惊险动作。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有自行车也不全是好事,要看自己的驾驭技术。同村一个女孩,祖父养蜂队队友的一个女儿,放学回家路上,在文岭村村头,从两头小猪中间穿过,就不慎压倒了一头,在地上嚎叫翻滚。路上行走的学生很多,她脸红了,不知所措,于是本能地选择骑车回家,半路上也犹豫一阵。谁知,嚎叫声引来小猪的主人,一个差不多同龄的男孩,奋力追了上去,马拉松式地长跑,追了很久,终于在野花沟赶上,一把拽住女孩自行车,要求她赔偿。我不忍看着女孩的尴尬场面,迅速走了。我跟她不熟,总有一段距离。那头小猪没有死,可能被压骨折了。跟我诱惑野花沟的小猪到文岭相反,她撞倒文岭的小猪后在野花沟被抓住。这两只小猪绝非同一个,但都给我很深的印象。
过了几年,这个平时跟我没啥来往的女孩,突然到我家,要求借我的文学书看。我获得全校作文竞赛第一名的消息,在学校和村里不胫而走。我借了,她后来也还了。我们还是没更多的话,只是同村人。两次来往,彼此都有些局促。我猜想,她八成是借此套近乎,想跟我相好。此时节,她辍学在家,整天在家里看书,不出门走动,不参加劳动。人大了,找不到合适的男人。她的一个姐姐和朵朵是闺蜜,出嫁时强行要求男方买了一台大彩电。另一姐姐教小学,似乎一直对我很有好感,因为我们都是文质彬彬的人,不似村人粗鄙奸诈。那女孩个子较高,皮肤白净,脸型也不错,但性格沉静木讷,表情不多,而且平时跟我没交往,没感情基础,如此贸然行事,不会有结果。
话说回来,骑自行车已进入我的精神史,难以忘怀,纵使有诸多苦楚,也散发别样的香味。
学校边的文岭村,记得我童年时来过两次,是去粮油店附近卖破烂,或是去书店买小人书。那时,我和芦一起远涉乡里,不想走原有大路,不想原路返回,有一点好奇探索的欲望,就从野花沟边走进去,走村后的田间小路,边走边看景色,从村头一户人家的侧边缺口穿过,觉得很有趣。上了初中后,才发现这家正是班上女生莲的家。她貌美性柔,活泼大胆,体格丰满,恰似一朵红莲花,始终给我印象很好。有次,我戏称她的名字是秦香莲,这是此前我在自己村里看过的楚剧《秦香莲》里的女主角,因为她俩的名字只是中间隔一个字。她听后似乎不悦,但没反抗。一个正面形象,没啥好计较的。
后来,我有次路过她的家前,而她正在大门前的凳子山坐着,远远见了我,忙笑着站起来,冲我招手。见我犹豫不决,赶忙走上屋基的前端,跟我说话,隔着屋前十米的距离。一个绝色美女主动跟你套近乎,你是很难抗拒的,但是对于我,青涩得像个小弟弟,倒有些拘谨难为情。很多年以后,我读志怪小说《萤窗异草》和《聊斋志异》,里面皆有秦吉了的可爱拟人形象,莫名地想起了这个女同学。李白有言:“安得秦吉了,为人道寸心。”
有次,我走在村头,也即莲家的屋坡下,前面一辆手扶拖拉机开过,满载着刚扯起的一大堆棉花秆,车斗两侧,棉花秆都鼓出来。突然,我看见路边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一瘸一拐地走着,可能出于好奇天性,鬼使神差似的快速靠近拖拉机。他立即被车上横出的棉花秆带倒,顺势倒在车边,还被快速移动的棉花秆裹挟着,卷到车轮下,顿时被碾死了。一滩白色脑浆,飞溅在旁边的地上。这不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人,却是我第一次看见人的脑浆,近距离,很恶心。
我走在车后五米的位置,猝不及防,猛然看见车祸,吓得大喊一声。小孩的父母很快冲下屋坡来,嚎啕大哭。这户人家,正是莲的邻居家,此时节,莲似乎不在家。开车的小伙子没留意到这个事故,可能视线被横出的棉花秆挡住,形成视野盲区。他听见我极其恐怖的大叫,顿时慌了神,赶紧停住车,抱住小孩,下跪道歉。他答应卖车赔偿,只是不要坐牢偿命。他还说,他正准备冬天结婚,结婚的钱也要搭进去。他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一场车祸竟然毁了两个家庭。
文岭村有点怪,既出美女,出智者,也出傻子。绝世美女除了莲,还有村中的一个女同学。智者是班里的灵及其堂兄,始终在班里独占鳌头。村头有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丑陋而痴呆,常对着路人咧着龅牙痴笑。我们同村几个不知他叫啥,都给他取名“二七八五”。他也是莲的邻居,跟莲形成强烈对比,类似《巴黎圣母院》里爱斯梅拉达和卡西莫多,《红楼梦》里的探春和贾环。每次路上遇见他,我们问他及家人的年纪,他都是一样的回答,极其固定。
我们问:“你多大?”他回答:“嘿嘿,两岁。”我们问:“你哥多大?”他回答:“嘿嘿,七岁。”我们问:“你爸多大?”他回答:“嘿嘿,八岁。”我们问:“你妈多大?”他回答:“嘿嘿,五岁。”问话的人,主要是和我一起转校的同村男生,周末一起回家或上学。我不会取笑残疾人,只在一边笑。他们甚至问“二七八五”,他爸妈晚上是如何做那事的,那傻子似乎也回答了,具体情形我已不记得,也不想描述。我对那傻子有一点好感,至少他没袭击过路的女生(班里女生在朱岭和文岭交界的阴森池塘边被人骚扰过,那人应该不是他),不是阳疯子,也没恐吓过我们外村人。他跟卡西莫多一样,是好人。必要时刻,这个敲钟人可能会保护我们的吉卜赛女郎。
关于初中时节的乡间路,还有以下几个梦:
汪岭村和文岭村南北两条横向连接的大路南边,与别处不同的是,都有红砂石垒起的长长的引水渠,紧靠大路南边且与其并行,而两条大路北边都是大草沟。透过南边引水渠上面的刺槐等树木,或者登上引水渠的边沿,可以望见南边广阔的田野。梦中,走在汪岭村部斜对面的小湖村附近路上的我,忽然内急,赶忙登上水渠的边沿,正要撒野,忽然发现干涸的渠底有一条细长弯曲的赤练蛇,正在吞食一直青蛙,好好的一个梦被吓醒了。
寒冷的隆冬天气,汪岭邹家墩和小湖村之间的大路,全部被冰雪封冻,到处光滑难行。不知是去上学,还是去游玩,我和几个同学、同事一起,都穿上溜冰鞋,在那里快乐地滑行,在很像是冰上芭蕾的冰面。
汪岭村里铺了很厚黄砂的长长的道路,我骑车上学,到处来回飞奔。几年下来,路上的黄砂磨光不见了,土路骨瘦如柴。出了邻村,回到阔别已久的家,熟悉的平屋变成陌生的楼房,杨柳依依,空屋静寂,我不得不去喊隔壁樱的妈,樱很高兴地答应我。其实她出嫁后受夫家折磨,已死去多年。
梦里似乎是夜里,我过了野花沟,往李岭方向的村子走去,找到村中间的一条岔路,深入其间。小路上,一头豹子坐在那里,凶猛地望着我,拦住去路。豹子终于走了,我赶紧朝小路跑去,经过一处山坡,山上栽满刺杉、黑松。其实,我们沙洲是平原,根本没有山坡。沙洲外的石门才有山坡,有刺杉、黑松。
梦里,我们上学,要翻过几道山梁,天快要黑,他们都走了。我知道山那边有条暗沟,天黑就闹鬼。坐在山下人家的屋顶上,翘首山那边,似乎听见他们呼喊“山洪来了”。我所坐的屋顶上,有一口柜子,一堆书。我疑心洪水是山风,要冲下来,没想到洪水真的汹涌过来,迅速占领了山下的村庄。我不得不逃到一座高大的麦草堆上避难,麦草堆被几棵大树夹着,比较安全,可四周全是奔腾汹涌的洪水。我站在草垛上,兀自对着被水冲走的同学大喊“到我这里来”。
又梦见邻村汪岭大湖村的南端村头,草木杂生,耸立着许多古代墓碑,有的轩昂气派,雕刻精美,像是藏了许多古代的珍宝。每次经过这里,我都会望望村头高耸的房屋,那侧边一片低洼地带,疑心以前曾经种植水稻。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汪岭村在清代出过文状元刘子壮,在北端张家铺村头的文昌阁读书,只是不知他的老家到底在汪岭村的什么位置。那个状元公死后,状元墓可能就在这里,但是他没有产业,老家破败,后继无人。莫非我是他的转世化身?
梦中,我走进一间阴暗的房子,见一个貌似亲切的老头躺在床上睡觉,赶紧退了出来,竟发现门口地上有几块很大的古代铜钱,很想抠起来,却听见房里哼了一声,只得关门走出来。在阴暗过道的出口出,我总算捡到了一些大小不一的铜制鱼钩,还有一些铜制帐钩,正得意,梦就醒了。
最后,我或许还应该再说说我那时的同村好友蒡。他是我初中时在村里最要好的朋友,时常一起念书,一起回家。我有时还到他家去,一起复习功课,做作业,而且她母亲待我始终很友善。记得有次研讨课文《沁园春•雪》,眼镜近视的我,总是将“只识弯弓射大雕”的“只识”看成了“见识”。我认为金庸《射雕英雄传》的题目和某些情节,正源自此处。晚自习后,我们两个说回家就回家,一起走在深夜的田野上,一路笑谈。那时,月亮真大,照着沉睡的村庄和田野,我们既兴奋,又紧张。那时我早年所有走夜路里印象最深的一次。
后来,我们所读高中均在县城,不属同一学校,还时常联系,相互写信。第一次高考时,我们都落榜了。后来,我复读考上大学,而蒡没有坚持住,回家务农。他母亲坚决反对他读书,总是骂骂咧咧,有次还将米袋子扔到屋基下,以示不满。其实我的处境跟他一般,经常遭到母亲的挖苦、羞辱。唯一不同的是,我的成绩总有好转的时候,只要勤奋认真,就能成为班里的学习尖子,成为风云人物。蒡无论如何努力,总是班里的中等生。
后来,蒡每次遇见我都很亲热,几年后还是打招呼,毕竟是同村。到底是我见面生疏,记忆淡化。多年以后,有天骑车,突然路遇,他飞快问候我,我大约因正深思于何种问题,对他忽然有些茫然,不知如何搭话。正迟疑之间,他收了笑容,径直走了,不加分辨。等我明白过来,他早已远去。从那以后,再次遇见,我两次主动叫他,他却不再理我,冷漠地扭头,比我的架子还大。他结婚后,搬到村部边的大仓库居住,也即昔日的电影院,干着杂活,其中一项是给人修车打气。有次,我家的自行车没气,我要去洲外,就推车走到他那里,要求付费打气。他竟然不理我,连普通顾客的面子都不给,让我很诧异,很失望。
我忽然明白,什么叫做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或许正因他跟我昔日很熟悉,很有感情,因而经不住一次反差极大的打击,彻底心冷。我的补救,无济于事。听母亲说,村里流传很多关于蒡的穷酸笑话;她知道蒡昔日跟我关系好,因而流露出复杂的神色。我明白蒡备受压抑与讥讽的处境,有点不寒而栗。他的人生路,始终还是洲上的乡间路。如果我滞留村里,命运跟他是差不多的。我早年住在洲上时,店主、村妇等亲戚早已传播了我的诸多笑话。
最后的最后,还是补充说说野花沟。贯穿沙洲南北的大寨沟,有四条东西向的横路,中间连通汪岭、李岭的两条最繁忙,其交界处各有一家小卖部。汪岭交界处,也即野花沟处,那个小卖部很奇怪,建在大寨沟的北边,正好将大寨沟截断了,将十字路变成丁字路,以致房屋背后的大路北拓殖为田地,房屋侧边的大沟一片荒芜,景象幽深,花草丛生,变成一道十米长的野花沟。那小卖部的老头很雅静,很阴冷,幽幽看着行人,因而生意比较清淡。那房屋背后被田地和荒草截断、埋没的路,可以通往文中老师位于村后的自留地。
很多年以后,大寨沟被疏通,用石砖铺设成凹槽型河道,改名文昌河,沿河大路被建成柏油路,联通到被野花沟处拆除的小卖部的背后,将上下四条横路彻底连通起来。野花沟处,新建了一座高大的水闸,取名文昌闸,而所在的带栏杆的石桥,可以取名文昌桥。如此一来,大寨沟沿途原有的植物群落被彻底破坏,汪岭交界处的野花沟彻底消失了。原来,我的野花沟是文昌沟,是文化昌盛的吉祥之地,是我的命脉与文脉之所在,冥冥中庇佑了我很多年,让我先后在两所名牌大学读书,撰写了一些文艺著作,始终文思泉涌,如有神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