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终觉得,看一个人的作品,总要尽可能地多看点,无论好与坏,无论高与低,因为每一分里都有他最真实的自己。不管有意无意,文脉流转,起承转合都在全篇中分布着,这些是从一个作者的作品中随意挑拣二三所谓的精品里绝对看不出来的东西。如这一部《稼轩词》。
惭愧的是,一直以来对稼轩了解太少。与苏轼并称苏辛,一代豪放词宗,矢志北伐而终未果。错当然是没错的,只是这些印象,在脑海里,更接近于一个符号,打着"古人"的标签。
直到现在,一首首词读过来,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地咽下那位词中之龙的慷慨悲歌,他的失意与不甘,他的灰颓与振起。
他是壮岁旌旗拥万夫的少年英雄,五十人入千军万马径取贼首,尔后奉表南归,令高宗一见而三叹,意气睥睨何等豪雄。
他是人间腐臭场中的几度起落不定的一朵浮萍,他说,天生余懒奈余何,终究不肯低头向富贵,秦吉了,甘国老,他嘲人不留情面,远志,小草,山药,他说,故人曾榜北山移,他嘲己如仇敌。
他也曾心许渊明,却不曾放下过那份心念。也曾寄情酒水,叹一句身世酒杯中,万事成空。他追问,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他太息,赢得身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但是,自始至终,他都是那个辛弃疾,那个心心念念北伐的辛弃疾,他不是词人,也许所有词作在他眼中加在一起的分量都不如他一策美芹十论,他是军事家,政治家,他是生来要做大英雄的人物。东坡超逸如仙,他自是于词中夭矫成龙。他说,倚天万里须长剑,举头西北浮云。他说,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他说,西北有神州!
酒席酬唱,提携后进,知己互勉,提笔戏作,书写山水,登楼咏怀,那些天地山水,人世往来,古来英雄,一一入笔,都作一声声长啸,或直或曲,都未曾泄下一股英雄气。
只是,尘世如网,时光终究屈老了英雄。宦海浮沉,每次看到了些许光亮,又随即被沉沉黑夜掩埋。那些高踞于庙堂之上的所谓上位者,随手将一个英雄的奋起打落。终究,命兵部侍郎,力辞,复请大夫,朝议大夫,乞免,除枢密院都承旨,不就。稼轩终究看淡世情了吗?他也这么说:
林下萧然一颓翁,斜阳倚杖对西风。
功名此去心如水,富贵由来色是空。
可是,这首诗的后四句里,一股忧愤掩藏不住:便好洗心依佛祖,不妨强笑伴儿童。
客来闲说哪堪听,且喜新来耳渐聋。
英雄终究老去,只把背影留给沉沉世间。且去入梦,且笑千年曹孟德,梦中相对也龙钟,且笑孙仲谋,年少纵是万兜鍪,而今舞榭歌台都空。
卒后一年,名爵一削而空。九月,宋金"开禧和议"成。生前种种,尽作无用功。而这,正是,英雄所应有的归宿。
所谓,悲喜总无泪也,是人间白发,剑胆成灰。英雄总无路,天下千年酒,莫解此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