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陈年喜”这个名字是2021年12月,在一个公众号上读到他的诗: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 把一生重新组合
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 身体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一)
这段诗让人印象深刻。之所以形成了特别的记忆点,可能还因为他的职业,他是一名矿工,一名从业十六年的爆破工。最近读完了陈年喜首部非虚构作品集——《活着就是冲天一喊》。惊讶于他精准的遣词用句,他对矿工生涯和命运的切身感触细致入微,深入骨髓,字里行间透着苍茫、沉重和疼痛,但却并不是悲苦。这个过程,毫无疑问伴随着深切的痛苦,书里他写到曾经在一篇引言里写过的话:这些年,每写下一个人物,我就死一次。
我分明能感受到在那些文字诗意背后的血色浪漫,那种在压抑环境中写作的残酷的、顽强的美。如他所说,“文学的使命之一就是应该书写痛苦”。
他的文字记录着生命之重与生命之轻,有关于人的最大幸福与不幸。阅读的过程中每每感到内心酸涩,不自觉地湿了眼眶。并不是因为同情或者悲悯,而是因为作者平静地诉说着他与他身边的无数个普通人的命运故事,他以血和泪刺激出来的写作灵感通过质朴的文字指向了一种生的勇气。
我们习惯于注意到那些自带光芒的人,那些事业成功的人,那些出类拔萃的人。我们也从小被期望或教育要成为那样的人。但现实是,很多人一辈子就是这样普普通通地过,汲汲营营,碌碌无为,平平淡淡。甚至有一些人,他们并没有选择的权利,对于他们来说,生活或者命运,选项只有一个,承受。“生活和时间,有无数开始、无数结束。而很多人,并没有开始或结束,像永远的流水,只有流淌。”生而为人,我常觉得为之动容的,不是一个人如何取得世俗眼中的成功,而是深处命运的困顿之中,低着头弯着腰,头顶苍穹努力生活,活出“人”的精神和骨气,这样的顶天立地。
命运无常,生活具体,曲折辗转,不过谋生。太多太多的人是普通的人、无名的人,如果不是看这本书,我不会深切地感受到,这个世界上有这样一群人,他们只是默默地穿梭于低矮的矿洞,狭窄的巷道,居无定所,就连生死也常常是未知。贫穷与孤苦是生命的常态,尊严和理想成为命运中走失的部分。那一缕缕尘烟,那一次次爆破,那击碎岩层的巨响,一声声,何尝不是这一群人奋力的怒吼。活着就是冲天一喊!
(二)
我转而想到写作和文字这件事。
写作是一种基本权利,理应属于所有人。无论我们是谁。我首先惊诧于他极高的文学修养,其次,他终日深处地下几千米,在漆黑的巷道弯腰掘进,与滚滚尘烟和爆裂轰响为伴,饱尝生活的动荡与清苦。这样的一名矿山爆破工,在苍凉的岁月里依旧保持着记录和写作的意识,保留着对于同伴、生死、命运细腻而深刻的体察,这样一种高度的自觉和清醒,令我心生敬意。他说:“再低微的骨头里,也有江河,”在陈年喜的书里,我所读到的是一个普通工人迸发出的生命能量,是一个经历了磨难辛酸愈发饱满厚重的灵魂。
之前读过一段郭强生关于文字和书写的观点,讲得很透彻:“文字能留下的,就是书写过程中灵魂与真相之间最真实的搏斗了。在这个过程里,发现太多的部分都远超过下笔前的预期,原以为就要出现的某种救赎或答案,随时可能因突发的事件而立刻崩塌。因为一切尚未过去,连书写这件事的本身也缺乏某种确定与必然。记忆还在喧嚣、噪乱,新的颠覆与逆转又迎面而来。一边书写,一边不时听见命运在身边追赶呼啸。越是企图借这些文字安顿长年惊慌的灵魂,越是发现无常的滚轮加速催奔。”真正的疗愈或放下,和解与同理心,也许最后都要交给时间。毕竟人生未到落幕。现实与小说不同的是,现实只能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而文字,或许提供了一个暂时停驻的去处,可能是情绪,可能是灵魂;又或者它是一个记录思想更迭的过程,我们是怎么样穿过迷雾的?后来,回望这一切仍有踪迹可循。
写作对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意义。写作的意义是记录,记录的意义是看见。阅读的时候,越发能感受到写作确实是件温暖的小事,生活本来是平面的,散乱的,没有逻辑的,但因为写作者的表达,让那些烟云,那些被遗忘的、被遮蔽的事物被看见。写作的意义就在写作者和阅读者的心中。
(三)
摘自2016年度中国工人诗歌桂冠奖 授奖词:
陈年喜很像传统中国的游民知识分子,离开乡村外出打工,辗转于社会底层,饱经世态炎凉。不同于普通游民,他有一种自觉的文学书写意识;不同于传统士大夫或现代知识分子,他是以矿山爆破这样一种后者绝不可能从事的危险工种来谋生,具有顽强的生命活力。作为一名有着十六年从业经验的爆破工,他把在洞穴深处打眼放炮、炸裂岩石的工作场景第一次带入中国诗歌,这既是大工业时代的经验,又是能够唤起人类原始生存场景的经验。2016年,他因职业病离开矿山,而写作更上层楼,以《在皮村》和《美利坚叙事》两部沉郁厚重的组诗,聚焦新工人文化,思考全球化世界中普通劳动者的命运,从而将工人诗歌带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最后,以书中我最喜欢的一句话结束这篇文章:
【 这个世界虽不美好,但并不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