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吴文光
两年多以前,在中文大学的一次纪录片放映活动上,我见到了吴文光。这是一个国内纪录片界都知道的名字,因为那一部《流浪北京》,也因为那个“中国纪录片之父”的名号。
那天,吴文光用了许多时间来介绍自己的“民间记忆影像计划”:自2010年起,吴文光开始寻找自愿加入的年轻人,让他们回到自己出生的村庄,把镜头对准那些经历了三年自然灾害的老人。参与该计划的拍摄者基本都是85后,对他们来说,三年自然灾害本就是一段陌生的历史。回乡、寻找老人、采访、拍摄、剪辑......这一系列动作,不仅是去搜集和记录散布在中国大地上那些无名村庄的故事,也是一段寻找自我的旅程,在调研、走访和拍摄的过程中,部分计划参与者找到了令自己感到踏实的东西。
当然,以上言辞是吴文光的意思。当年坐在放映室的我,对这样的影像计划是不以为然的。原因有二:首先,我对乡土题材的影视、文学、绘画等都没什么兴趣;其次,这样的题材十分容易陷入宏大叙事,而宏大叙事是我所厌恶的。拍摄了一个村庄,就开始思考中国农村现状,拍摄者这样的自信是何处来的呢?
没想到的是,两年后的农历新年,我也决定做类似的尝试:用文字和图像记录自己短暂的家乡生活。实际上,我已经接近十年没有在家乡久居,最近三年更是每年归家不超过半个月。我对家乡亦没有半分的认同感,时常以局外人的眼光打量它。只是,年岁渐长,少年时锋利的眼光也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况且,父母一辈子生活于此地,这几年我对父母愈加眷念,只要他们还生活在这里,我与这片土地就脱不了干系。
至此,尽管我仍将自己定义为异乡人,但是我愿意以异乡人的身份和目光去记录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以及这里我所爱的家人的生活。
但,就像我两年前对吴文光纪录片的看法一样,在开始这项记录工作之前,我要求自己做到这三点:
1)客观地、诚实地、白描式地去写作;
2)不做宏大叙事,只记录小人物的生活断面;
3)少抒情,做纯粹的记录。
我不对自己的记录结果抱任何期待。我清楚地知道,这些记录只是浮光掠影,只对我有价值,而那些被我记下来的人也不会得知,他们曾出现在我的拙劣文字里。
以上为写在前面的话。
1.Wi-Fi密码
回家十分钟之后,我问妈妈:“咱家Wi-Fi密码是多少?”问完之后,我感到这个问题有多么滑稽。
妈妈是个记忆力超群的人,所以她将Wi-Fi密码设置成一个毫无规律的数字与字母的组合,她也从不使用手机通讯录,因为她记得所有人的手机号码。
去年春节回家时,我甚至在跨进住宅楼电梯的瞬间,想了一下我家住在哪一层楼。
2.麻将
可以说,我是在麻将桌旁边长大的。二十多年来,每到周末和假期,几个姑姑姑父便聚到我家打麻将。刻在脑子里的记忆之一,便是我与表妹缩在被子里讲故事,听着从客厅里传来的大人们打麻将的声音。时不时地,有个大人来到卧室门口,说道:“你俩赶紧睡觉。”
不过我的亲人们都不是嗜赌的人,也无意教小辈们打牌。在麻将声里长大的我,是一个对麻将毫无兴趣的人。
那晚回到家,站在门外,我便听到屋里传来的,意料之中的麻将声。
前一天妈妈发微信说,她会给我炖蹄花鸡汤等我回来喝。进门,妈妈在厨房,而系着围裙、戴着袖套的小姑父在麻将桌上。妈妈说:“你姑父抢了我的围裙和袖套,他想让你认为是他在给你炖汤。”
这时姑父喊了一声:“碰!”
3.冯姐姐
妈妈对我的称呼很多:幺儿、小薇、薇薇、宝贝儿、小妹、黄妹。只有在生我气的时候,她才会叫我的全名。
昨日与妈妈出门散步,坐在门口穿鞋的时候,她叫了我一声“黄妹妹”,我应了一声“冯姐姐”。她说,干脆你就叫我冯姐姐吧,别叫我妈妈了。
几分钟之后我还是叫了她一声“妈妈”,她一把勾住我的胳膊,斜眼娇嗔道:“又叫我妈妈!”
那一刻我觉得她一直是一个少女,我叫她姐姐,实在是合适。
4.无胆与无牙
“我现在可是无胆英雄”,妈妈这么说。半个月前,妈妈做了胆结石手术,切除了胆囊。她给我看了伤口和结石,我的本能反应是挺恶心的,接着意识到我怎么能嫌弃亲人因为病痛而变形的身体。
妈妈无胆,奶奶无牙。老太太今年八十,由于牙龈萎缩,她的假牙已经戴不上去。她坐在我的对面缓慢地吃一块豆腐,无牙的嘴瘪下去。那一餐饭是她做的,所有的食物都煮到软烂,我几乎不用咀嚼。
5.离婚
夏老爷子是我父母的干儿子的外公,七十多岁。我们一起吃火锅的时候,他谈到自己最近离婚了。这是他第二次离婚,第一次离婚的时候,他五十多岁。
“你们过年别来看我了,路上挤得很,还堵。我也不来看你们了,一个人清净”。他抖落已经有一厘米长的烟灰,掐灭了香烟,接着又抽出一根点上。我注意到他抽的是利群。
“我爸爸呀,脾气犟,二十年的感情,说离就离了”。夏阿姨,也就是老先生的女儿在饭局结束之后无奈地对我妈妈这么说。老先生第一次离婚的时候,夏阿姨与父亲大吵一架,十分不理解自己的父亲为何执意离开母亲。九十年代,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要离婚,不是常见的事情。
夏阿姨掏出手机拨了个电话,声音关切而亲昵:“爸爸,你到家了么?”老先生如今独居。
我在心里寻思,这二十年间,夏阿姨与她的父亲,也许是一步一步和解的,我十分好奇这背后的故事。此时,我们一家与夏阿姨一家已经走到分开的路口,我们向左,夏阿姨一家向右。道别之际,心中的疑问我始终没有问出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