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屋 热气扑面的马路,散着沁人肺腑的泥土清香,丝丝缕缕如手如唇,抚摸亲吻着我被俗事杂务折磨得疲惫不堪的身心。跪了多久?两分钟,五分钟,更多的时间?前年弄的片石,去年铺的碎石,硌得膝盖钻心般的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擦去唇上鼻尖的泥土,拭去颊上腮边的泪,打开手机给蕙发短信,告诉她我已平安回到故乡。许是没电了,打坐机没人接听,许是外出了。转眸看了看熟悉的植物,便去小马路边坐下,让晕得厉害的头,抖得厉害的腿歇歇。它们不累,才能爬坡上坎回到夜夜梦回的小屋。马路边的柏树,又长高了许多,枝枝桠桠的绿,令人眼明心亮。指头大的柏籽果,先结的颜色暗黄,裂着缝,几天后如辣椒米的种子将带着柏树的体温飘落到地上,一年或两年会生根发芽,一棵棵细如绣花针的树儿便迎风挺立,抗击风霜雨雪;后结的果,浅绿色,长着不扎手的刺,小时候常摘了握着,手心痒痒的,很舒服。落叶乔木的黄荆子,开着米粒儿大紫色的花,香气扑鼻,蜂蝶嗡嗡嘤嘤采蜜忙。黄荆子多年没砍,枝柯都有杯口粗了,十年前,人们走路干活都想着何时才能弄到柴禾,如何才能弄熟一日三餐。因此,有时间便四处拾捡,荆棘乱藤都成了人们眼中的上等燃料。 自十年前,新型沼气推广后,烧水做饭炒菜用沼气,只有煮猪食烤火才用柴禾。以前的柏树,桤木树,青冈树,像一只只削得尖尖的铅笔,看着令人心生怜念,如今对柴禾的需求量越来越少,除了田边的树,都是枝柯精大。 斜坡上,或叫得出名,或叫不出名的草,没人腰膝。若是二十年前,自春到夏不知被割过多少次了,那时缺少柴禾,稻草麦秆和其它秸秆用来生火做饭,牛的草料都是妇女小孩到山坡田边地岩找。再就是只有碳氨磷肥尿素,没有锌肥钾肥混合肥,为了庄稼长得好子粒饱满,人们农闲时节便耙叶割草,一年要出好十几次圈肥,春秋两季播种,田地里铺满了。现在有了沼气,无需弄柴禾,也就不会烧稻草麦子玉米秆了,牛便有了足够多的草料,又有了名目繁多的能肥料,不积肥,不弄草料,山坡上的草便长得极为茂盛。 放眼望去,隔河相望的王家湾、丁家角、李家山、梁家山、杨母观,土坯瓦房所剩无几,一座座二三层小楼拔地而起。绿色的玻璃,白色的铝合金,红白银灰四色瓷砖,太阳能热水器,卫星电视接收器,在西斜的阳光下反射着耀目的光茫。竹林深处,传来隐隐约约的人语牛哞鸡啼犬吠,如歌如酒醉人心神。 走上洒满童年歌声笑声眼泪的小马路,走向魂牵梦萦的小屋,想象母亲看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我惊喜万分,泪水满眶的样子;想象名叫花鼻梁的狗看见我便跑上前,又跳又叫又舔又闻的样子;想象2002年腊月我让姐从老县城抱回来的大花猫扑上前来,又抓又挠又叫的样子,泪在眼里凝聚,之后滑落。 脚下是一条只能跑拖拉机的小马路,十二年前大哥修建楼房,为运建材而修的,没有维护垮塌得厉害,杂草没脚,两边的黄荆子,叫不出名的灌木的胳膊手儿都伸到脸上来了。走上二十八年前,碧水映天,鱼儿成群,如今夏种稻子秋种麦子的水井田的田埂,田里的花生红薯大豆,叶子滴翠,长势喜人,而当年被鱼群戏耍得晕头转向的大堂弟,音容不见踪影难觅,泪悄然滑落,打湿哀伤怀念三年的心。 爬上两米高的地边小路,夜夜站坐在梦里的小土屋、二层小楼、畦埂上的一棵不知名的杂树、两棵桑树、六棵李树,笑盈盈地招手问候,心里一热,鼻子一酸,泪水成线。 站在使用了二十六年,仍完好无损的水泥坝子,看着母亲生火做饭的小土屋,母亲睡觉休息的一楼卧室,放着母亲父亲寿材的堂屋,看不见的目光,一寸一寸地从里到外地看我,看不见的手从头到足地抚摸我,看不见的唇从额到手地亲吻我。 那间小土屋里,有我童少年忙碌的身影。被父亲拽出四年级的教室后,除了放牛割草拾柴,就是洗衣做饭做家务。牛是与人共养的,一家一个月地养,轮到饲养后,天没亮就起床扫地,地扫后便去放牛割草拾柴,寒冬冷春,八点回家做饭煮猪食,盛夏秋伏,一十点半回家。一家六口的衣服鞋子都是浆洗晾晒,猪牛鸡犬都是我一个人放养饲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做饭洗衣放牛割草拾柴喂猪喂鸡喂狗地忙着,没有人帮我,因为我小而又无力下地干活。那间小土屋里,有我一颗自学求知的心。无数次我因抄字典生字词语名句哲言,忘记下米加红薯熬了一锅白开水;无数次因读从伙伴手里借的语文书把饭做得没法吃,把豆浆烧得满地都是;无数次惦记着没有读完的书,没有抄完的字词成语哲言,切菜宰猪草把手指切了,把指甲剁伤,受到惩罚。那间小土屋里,有我苦若黄连般的梦。常常在扫地做饭切菜刷碗宰猪草时,想念近在咫尺远若天涯的教室,黑板,讲台,老师,同学;教室外的槐树,榆树,杏树,两个乱石垒的乒乓台,下雨便泥泞不堪的黄土操场,只有半截墙有顶的小厕所,蚕豆豌豆麦子油菜玉米红薯滴翠淌绿的校园地;回忆老师的讲解声,同学的读书声,槐树满枝的花朵,榆树满枝的青钱,杏树摇曳的果儿,乒乓球滚动时的响声,响彻云霄的小哨声,升旗时的国歌声。想念着,回忆着,送走了一个个如刀似剑的白天和黑夜。常常在做熟了饭,刷完了碗,呆呆地坐在灶前,看着门前地埂上,上学放学的伙伴们哭,哭累了便靠在墙壁上睡,进入上学读书的梦。那间一楼南边的房间里,每年春节,清晨我对镜梳妆,夜里我写日记看书,闻着母亲的体香睡觉做梦。梦醒后听睡不着觉的母亲讲她多么地想她一岁零八个月那天大出血离世的娘,听母亲回忆她二十五岁那年生病没人管,五天五夜昏迷不醒差点装进棺材;听母亲回忆她年轻时青青涩涩的梦,一个后生的勤劳和善良;听母亲说她老年时的孤独寂寞疲惫和劳累。听着,听着,泪流满面,为母亲幼年失娘的痛,为母亲青青涩涩残破的梦,为母亲的寂寞和孤独。那间门上贴着药王菩萨的堂屋里,有被庸医打针致死的姐夫的笑声。每年春节,病腿不能受凉的我,从早到晚坐在堂屋里烤火,父亲饭吃后即去与叔伯嫂子们闲话杂说,丈夫大哥小弟在打牌,儿子侄儿侄女在楼上看电视写作业,嫂子在忙杂事,弟妹回了娘家,母亲和姐洗菜弄饭,没人陪我。善解人意的姐夫便总是坐在对面,说着所见所闻,讲着笑话俗谚,陪我度过在故乡的每一个白昼。他那丰富的面部表情和肢体语言,爽朗的笑声,温暖着我被理想梦破灭而有的悲伤折磨得苦不堪言的心。 呆看静立许久,我才挣扎着叫了一声。泪水滴落在水泥坝子里,“咝——”的一声,一缕轻烟升起,那是它在欢迎我回家的笑声。 “老天爷!你怎不打电话叫我来接你!”母亲闻声走出卧室房,一脸的惊喜,深陷的眼晴泪光闪闪。“你每次回来都事先不说!”母亲上前接过装着核桃粉、橙汁粉、葡萄糖、二十斤桃子梨子的袋子,“这么多东西,你是咋提上来的?腿不好,又晕车。” 自入住城里,每次回故乡都不打电话告诉母亲。我喜欢看母亲见到我时惊喜的样子,让我很久都沉浸在如饮醇酒佳酿般的醉意中。坐在炊烟油盐酱醋味扑鼻的小屋里的圆桌边,看着被严重的腰椎增生病折磨得皮枯骨瘦的母亲,泪水在心里轰然流淌。半年了,半年没有听闻母亲的鼻息声音,半年没有细数母亲的白发皱纹了。一百多个漫长孤独的长夜里,我做着与母亲对坐说话的梦,醒来回忆梦中的点点滴滴,泪水打湿了枕头。在电话里捕捉母亲的气息,想象母亲说想见我时的样子,泪珠在握话筒的手上如珠闪烁,常在梦醒后说明天回去的话,却总是因放心不下读高三的儿子未能成行。今天,我终于能静静的坐在母亲的对面,细数母亲的白发,皱纹;醉闻母亲的体香,汗味;倾听母亲时缓时急的呼吸,鼻息;痴看母亲消瘦的脸庞、如刀削的肩胛骨、如同柴棍的胳膊,十指蜷曲变形的手、枯皮包着的腿、缠过的脚,心如蜜浸酒泡,阵阵醉意把我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