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雪已停。
西方晚霞满天。
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
杨漫舞站在齐膝深的白雪中,怔怔的望着南方。
她已经不算太年轻,虽然前些年的养尊处优让她一直很注重保养,可眼角隐约可见的鱼尾纹,仍然见证着时光的无情,年华的流逝。
岁月是把杀猪刀。
对一个女人而言,没有什么比悄然消退的青丝,日渐憔悴的容颜,还有一天天臃肿起来的身材,更加令人恐惧和可怕。
女人就像花儿一样,只有在绽放的那一时刻才是最美丽的,却也是最短暂的。花开过之后,就会慢慢的凋零,枯萎,随风而散,了无痕迹。
杨漫舞不在乎。
八岁那年,父母死于战乱,她就只能流落接头,乞讨为生,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可这样仍然朝不保夕。有好几次她都差点成为别人的口中之食,或许是她的瘦骨嶙峋让人连吃的兴趣都没有,连番战乱之下,她竟然侥幸的活了下来。这让她更加坚定了要活下去的愿望,以至于十三岁那年,她出卖了自己的第一次,所换来的,不过是三个窝头。
她又可以三天不用饿肚子。
她开始不断的出卖自己的身体,为的只是活下去。
有了食物,她的身体慢慢发育起来,出落得也越来越漂亮,甚至还小有些名气。终于在十六岁那年,一个人出现,从那个地方带走了她。
那人是并州刺史张平,一个有兵有粮的大人物。
张平有很多姬妾,可她并不把他们当回事。在她看来,张平和那些肯在她身上花银子的风月客并没有什么不同,所不同的是,他更有钱,更让她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她开始刻意打扮自己,用尽一切手段和心思去讨那个老男人的欢心。在一次次的造谣陷害,明枪暗箭之后,她终于成了张平最宠爱的姬妾。看到那些被他排挤的女人的悲惨下场,她没有一丝的怜悯和愧疚。
因为她知道,她需要活下去,而唯一能活下去的方法,是牢牢抓住那个老男人;她也知道,不管是第一个也好,最后一个也好,她终究有一天也会像那些女人一样,落得个横死荒郊,任凭野兽啃噬残躯,连一根骨头都不会剩下。
十年过去了。她的年华已不在,也渐渐失去了女人最原始的资本,陆陆续续进府的那些小姑娘,早让她感到力不从心,难以招架。
她已经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她只有等待,等待命运到来的那一天。
直道那个叫张蚝的男人出现。
张蚝是张平的养子,是一个很勇猛的将领。在一次打了大胜仗之后,张平特别的高兴,安排自己的一众姬妾向张蚝敬酒。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到张蚝,高鼻深目,方脸阔口,的确是一个很有英雄气概的男人。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当中,她明显感觉到张蚝看她的目光有些与众不同。
她没有任何的表示。或许张蚝是一个不错的男人,可是,那跟她又有什么关系?更何况,他像自己一样,要靠着张平才能活下去。
她错了,张蚝不是别人。从那之后,张蚝总是有意无意的进出张平的府中,也曾多次有意无意的送她一些小礼物。或许是战场缴获敌人的一把匕首,或许是攻下城池后商铺掠夺来的一段布匹,或许是狩猎时收获的一只小狗…
她的平静的心终于起了一丝涟漪。
心如死灰的女人最寂寞,而寂寞的女人最容易被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感动。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在一个不为人所知的角落,她奉献出了一个女人全部的热情。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她的身后,不知道有多少双恶毒的眼睛时刻注视着她。
东窗事发。
张蚝是张平最倚重的将领,而乱世之中靠刀枪说话,一个像张蚝这样的人,足以让张平在诸多藩镇诸侯间屹立不倒,张平需要这样的人。他虽然气急败坏,却并没有打算将张蚝怎么样。
而她却不同。等待她的,将是最残酷的惩罚。
她反而平静了下来。
既然死亡迟早要到来,迟一天和早一天又有什么区别?既然命运安排自己遇见了这个男人,又有什么理由不去承受随之而来的代价?
女人就像花儿一样,开过了,也就知足了。
命运又一次跟她开了个玩笑。
她并没有死。
张蚝自宫了。他用一个男人所有的尊严为代价,只提了一个要求,不要杀她。
她被赶出了张府。除了随身衣物,不允许携带任何物品。
那也是一个下雪天,鹅毛大雪,似乎比前几天的雪还要大。
一同被赶出来的,还有随身服侍的丫鬟小竹。
小竹被割了舌头。罪名是协主私通,隐瞒不报。
或许,这是张平的仁慈。处置一个小丫鬟,还需要罪名吗?
二人相扶前行。
身后,洁白的雪地上留下小竹口中滴落的斑斑血迹。
瞬间被大雪覆盖。
出了城,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
天已暗,血已冷。
走在漫天的风雪之中,杨漫舞的心中却有一团火在燃烧。
她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不为别的,她要等那个叫张蚝的男人。不论他变成了什么样子,乞丐,残废,甚至他已经不算是个完整的男人,她都愿意一直等他。
所以,她一定要活下去。
她咬紧牙关,搀扶着小竹,一步步走向未知的远方。
她本可以留在城中,靠乞讨度日,苟延残喘的活下去。在她十三岁出卖自己的第一次之前,她一直都是一个受尽世人冷眼的小乞丐。她以前可以活下去,现在也一样可以活下。
但是她不能。
她要活下去,却不能在张蚝的眼皮底下活得这么狼狈。
可是,她又该如何活下去?
天地之大,已无她的容身之地。她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冷风吹在单薄的身躯,牙齿打颤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清晰和绝望;小竹失血过多,早已经处在半昏迷的状态,微弱的气息和脸庞病态的嫣红,都预示着死神的一步步逼近。
不远的地方,隐约可见饿狼的身影。
一抹笑意渐渐浮上她的嘴角。
她忽然想起了和张蚝第一次的那个疯狂的夜晚,他是那么的强壮和不可一世,他的每一次冲撞都让她感到歇斯底里的愉悦和享受,她尽情的呻吟着,小心翼翼的叫喊着,肆无忌惮的释放着一个女人全部的魅力……
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来自死神的微笑。
命运再一次和她开了玩笑。
她得救了。
醒来的时候,她已置身在一个温暖的山洞之中,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一分力气,耳边传来阵阵奇怪的歌声: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她从来没听过这么奇怪的歌声,歌词苍凉雄壮,唱歌的声音却充满着欢快和愉悦,让人瞬间对生活充满了无尽的希望和期待。
这一定是个无忧无虑的人!
山洞的正中央,生了一大堆篝火,火焰仿佛也沾染了歌声,炙热而温暖;一个蓝衣少年正在篝火旁,不停的翻烤着一大块也不知道什么动物的肉。阵阵肉香传来,杨漫舞不由自主的吞下了一大口口水。
少年抬起头,目中满满的笑意。
温暖而信任。
这实在是一个很英俊的少年。
杨漫舞阅人无数,却也深深为少年的英气所折服。游目四顾之下,小竹正躺在离她不远的地上,一动不动。
少年割下一大块刚烤好的肉给她,道:“她只是伤后失血过多,喝过狼血之后,现在已无大碍。”
杨漫舞接过烤肉,怔怔道:“这是狼肉?”
她自幼颠沛流离,吃尽各种各样的残羹冷饭,却从来没吃过狼肉。
少年微笑道:“狼肉虽然不好吃,这种天气之下,也只好将就了。”
杨漫舞不再言语。或许是她已饿得太久,或许是少年的手艺不错,一大块狼肉很快被她吃掉。
竟然是难得的美味。
少年并不是个多嘴的人,待她吃完,这才开口道:“看样子,这场风雪没有三天是停不下来,不知姑娘要去哪里?”
杨漫舞苦笑道:“我去哪里?我又能去哪里呢?”
少年便不再言语,定定的看着她。
明亮的眼睛仿佛能洞察一切。
天刚亮,少年便已离开。小竹醒来,二人便就着篝火烧烤狼肉吃,渴了到洞口抓几把积雪。
晚上,少年没有回来。
第二天,少年仍然踪影全无。
杨漫舞没有任何的期待。她明白,她二人虽然颇有姿色,却也不能让一个男人顶风冒雪,去而复返;即便她年轻十岁,她也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对那个少年有任何的吸引力。
那少年根本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
第三天,风雪果然停了。
奇怪的少年却不期而至。
杨漫舞完全忘记了对方和自己仅有一面之缘,眼泪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自从十三岁那年第一次出卖自己的身体过后,她从来没有流过眼泪。
可现在,她只想尽情的哭一场。
那是幸福的泪水,信任的泪水,和温暖的泪水。
少年依旧言语不多:“从这里往北百里左右,有个林湖镇。镇上有家刚开的林湖客栈,需要一名主事之人。那里虽然地处偏远,然而北靠长城,东临黄河,乃是晋中地区出关的必经之路,虽然当今乱世,生意不好,但勉强养活几个人当不成问题。就请姑娘过去代为打理吧。”
杨漫舞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在你富贵的时候,有人能给你更好的建议,让你赚取更多的财富,富贵长存,那是锦上添花;当你穷困潦倒饥寒交迫的时候,有人给你一碗饭吃,一件衣服穿,那是雪中送炭。
我们感谢锦上添花的人,更应该铭记雪中送炭的人。
“在那里,或许你可以等到你要等的人。”
少年的话意味深长。
于是,在遥远的塞北,多了一个经常驻足南望的女人。
她等待的,是一个叫张蚝的男人;
她牵挂的,是一个叫柳轻歌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