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来探访我的失败,来亲吻我的忧伤;亲爱的,来看看爱情在不在,来抚摸流星的寒芒”
粉入沸水烫数十秒,大火快炒,人生苦短,等不得那么久。
我在岳麓山下的一家粉店又去嗦了一碗粉,算作是此次和这个城市的正式道别。“嗦”是我跟本地人学的长沙方言,表达吃粉才有的一种迅速,一根到底滋溜的声效与快感。湖南几乎各地都有自己独特做粉嗦粉的方法。细粉、圆粉、扁粉、宽粉;宽汤、干拌。作为鱼米之乡的城民,他们追求用百分百纯的米来做粉,只在配料、烹饪和制作流程上做花样加工。和湘菜的操作相同,既要食材本身的纯粹,又追求极致复杂劲爆的口感。所有的关键是一切操作要迅速和温度极致,粉入沸水烫数十秒,大火快炒,人生苦短,等不得那么久。这份操作手册大抵也能形容湖南人做人所追求的境界。长沙这几年打出的宣传口号:“放肆爱”,就是李白“人生得意须尽欢”的通俗版。但若李白在世是个湖南人,可能他要写:“人生别管得意几分都须尽欢”。毕竟,这个城市乃至整个省,都散发着“独乐众乐,万事不如快乐”的娱乐精神。
这种精神令人有永葆青春的错觉。十七八岁的青年365天无论哪一天总能塞满城市最热闹的那几条街巷,他们不认老;中年则把自己挤进各类翻滚着热浪的演艺吧和热水的洗脚城,他们不知老;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在牌桌上、广场上、饭桌上、白天场的KTV一样要指点江山,一言不合就中气十足扯开嗓子高歌一曲,他们不服老。在时间河流中逆行,一眼望去,人们就像那冬日里查干湖冬捕的湖面,鱼儿争相跃出,一派欢腾。
口袋里没有几个钱,也常常要吃好喝好玩好穿好,无人不识命运,活个够本才算不枉此生。
湖南人的性格中有一种原始思维的东西。好似那江边的芦苇,水泥缝中也要挣扎冒头的野草,生并且活着,活得有滋有味,都要浓烈的。他们善于怀疑和打破一切墨守成规,善于一鸣惊人产生独创思想。既土生又喜欢标新立异。他们对于自己所创造出来的一切极度自信,于是自然而然在无形中树立起了无数“偶像的榜样”。浪漫的汨罗江汇入洞庭湖,一湖水养育的儿女,浪漫演变成了骨子里的气质。如歌的行板,将一切不可说的题材变成可说,发掘一切活着中的乐趣和娱乐。任何生命都可被渲染,就好像人生从来不应该有既定的剧本。
我不知道是从哪里吹来的湿润的风,将我从头到脚,连同整间屋子,甚至是整栋楼,整个城市都被这湿气完完全全包裹进了水汽里。它贴着皮肤,伴随着你每次呼吸进出于你的皮肤,时刻蒸着低温的桑拿。别说甩掉了,已经要差点完全被它给占据和改变了,这是江边城市特有的气候。“必须要去吃一顿辣了。”身体向大脑发出了指令。
路边随便找了一家馆子吃完一顿满头冒汗酣畅淋漓的午餐,在雨里过橘子洲大桥沿着潇湘中路一口气走到了龙王港河口,桥洞下住了一位特殊的住户。桥梁柱与横梁隔断被利用隔成了家的空间,分明没有流浪者的窘迫,旁边有小字诗句:“如果未遍属各个地点,我便不知何处是我情感的归处,但覆山泪水回望,原本所在才是我灵魂的归处。”和诗句绝配的是墙上的彩画。那不同于一般青年人的涂鸦。梁柱石壁上的彩画有一个人,划着竹筏四处撒网,从山间激流一路漂流到大城市,背景的建筑是长沙城,那水想必就是湘江了。城市为墙,江水为被。这个城市在房产调控时表现出了铁腕一般的调控力度,一度令外地的炒房客“血本无归”。但这个城市没有征服过生于斯的人,谁也不服谁,这既是他们的城。
这里愿意承认自己失败的人,是没有的。俯首称臣这件事情,在这里是不存在的。即便是桥洞下的流浪者,夜间演艺吧的歌手,也有家国天下的胸怀,悬壶济世的抱负。每个人都似乎长了一块反骨,或者是应该天生就要长一块反骨。一并在出生时可能就夺去的还有大多数人的屈服,磕头和投降。即便是默不作声的人,也好似在内心大声呐喊着不服。这种热血刚毅在近代史上被发挥的淋漓尽致。“纸糊的城墙,铁打的长沙”,相传太平军大炮炸开了湘江边天心阁城墙一个洞,第二天却不见了,原来长沙人趁夜色用黑纸糊上,骗过了太平军。没有太平天国起义,就没有湘军,没有湘军的崛起,就没有湖南人近代的作为,中国历史可能又要另外写。
凯撒写:“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这话让湖南人来写就成了:“我来了,我活过,我够了。”若管命数的来讨价还价,湖南人可能也必要和它扯一扯,甚至跟它再斗一斗,问它凭什么就给了这些,再管管又是谁给它的权利。
那些略显阴霾的天空底下,辣椒带给人们酣畅,槟榔带人们过瘾。我常感受到家乡人天生的乐观与自信,理想主义与天真,也常怀着乡愁。我将又有很久的时间感受不到这座城市令人醉生梦死的气氛,我叫上一辆车驶向郊区的机场,长沙新旧交替的建筑,长沙的方言连同这个城市回南天的潮湿也都要结束了。踏进机场就像踏过了一道红色警戒线,线外的城市是另一个温度的红色世界。
机场一阵骚动。身形各异的少女保持着一致的疯狂高举着手机,蜂拥着一位身高超过190的年轻男士走进机场。男士闲庭信步,一举一动都引起人群的尖叫,人群的疯狂引发了更多人的侧目。唯独只有值机柜台的工作人员表现的极为淡定。“上次迪丽热巴走到我面前,我还没认出来。”给我办值机的年轻女孩表示在星城长沙的机场工作早已习惯这一场景,对自己见过的大场面和处变不惊也表现的相当自信。
她的淡定让我想起长郡中学旁卖糖油坨坨的年轻老板。雨夜也没有浇灭食客的热情,莫名而来的人在窄小的暗巷排起了长队。隔壁小店的兄弟准备关店,依靠着门柱探头过来唠嗑:“恰饭冒?(吃饭没?)”
“还冒恰啊,这才九点多,你要关门了?”老板一边飞速地用削尖的竹签插着糖油坨一边像是带着一点羡慕地回道。
小兄弟指了指外面的雨:“落雨咯,冒得人了撒。九点还不恰饭?”
“你看啰!”他指了指雨里撑伞排队的人。“恰果早干莫子啰(吃这么早干嘛)”
呵,这哪是羡慕别人早关门,分明是得意自己生意好,手艺好,人红嘛。我还是太过年轻。小兄弟也丝毫没有受这炫耀的影响,两人反倒是心平气和地继续扯着。
“听说李记糖油粑粑要休息到九月份呢,这次都没吃到。”队伍里的食客闲聊着。
老板耳尖,嘴角抽动了一下但不做声。小兄弟倒是先帮起了腔。
“上次电视台请他去,他都冇去咯。低调得很。”
“那你怎么不好好宣传呀,他那个名气那么大。”人群里总有热心出主意的人。
“搞不来呢。现在都忙死了!”老板叫来了帮厨的母亲,又托出了一板的糯米团。
人群里等吃的人索性用拖着长音的长沙话和老板热闹地聊起了天。
“老板你这搞不来,不如换个大锅撒。你看李记就是个大锅。”
人群继续不知疲倦地给老板出着各种主意。体现着一种“长沙里手”那种什么都充内行的架势。
“大锅不好恰呢,我这是坨坨不是粑粑撒。你不是土生土长的长沙人吧。”
“为啥咯?”
“因为你们长沙话不标准,听着好别扭撒。”
“长沙里手”间的争辩就此变成了“策”——一种相互调侃的幽默。
在母亲教会湖南人说:“今天”“第一次”“我”这三个词之后,湖南人便开始在一切“这”“那”“彼此”上舞蹈,舞出自己的节奏。
酒吧里一个吉他手唱起了一首老歌:“亲爱的,来探访我的失败,来亲吻我的忧伤;亲爱的,来看看爱情在不在,来抚摸流星的寒芒;亲爱的,来邂逅时间的败坏,来想象战死在沙场;亲爱的,来忍受残酷的现在,来分担仅有的理想。亲爱的,我们经过曾经,亲爱的,我们信过不信;亲爱的,我们相依为命,亲爱的,我们如梦初醒。”
这个城市哪里来的失败。唱着失败者的歌,也是要那浪漫虔诚的情人来共同凭吊英雄的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