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邻居

我是一名悬疑小说作家,最近却陷入了创作瓶颈。

每晚失眠时,总能听见隔壁传来奇怪的声音。

直到某天,我无意间瞥见邻居的脸——竟和我未完成小说中的凶手一模一样。

更可怕的是,我电脑里未完成的章节正在自动续写:

“她终于发现了我,现在,我要从书里出来了。”


凌晨三点十七分。


这个时间点像一枚冰冷的图钉,牢牢钉在我干涩的眼球后面。窗外,城市沉入一种粘稠的、带着电流嗡鸣的寂静里,只有远处偶尔驶过的车灯,在窗帘上投下短暂而扭曲的光影,如同鬼魅的触手,一探即收。我躺在床上,身体僵硬,意识却像脱缰的野马,在空无一物的旷野上徒劳地狂奔。下一个情节?下一个受害者?下一个足以让读者倒吸一口冷的转折?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泛着白光的噪音。


又是这样。整整二十七天了。一个字也挤不出来。文档停留在那个冰冷的句号上,光标一闪,一闪,嘲笑着我的无能。那是一个关于“完美邻居”的故事构思,一个表面温和无害、实则精心编织陷阱的连环杀手。开头几章还算顺畅,主角——一个敏锐但孤独的女记者——刚刚搬进那栋老旧的公寓楼,开始对隔壁那位过分整洁、笑容完美的男人产生一丝本能的疑虑。然后,灵感就像被拔掉塞子的浴缸,哗啦一下,流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个干涸的、泛着水渍印子的空洞。


我烦躁地翻了个身,劣质弹簧床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就在身体与床单摩擦的细微声响里,另一种声音,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地钻了进来。


笃…笃…笃…


不是敲击。更像是…某种坚硬的东西,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耐心,在刮擦着什么。声音的来源很近,就在隔壁。那堵薄得像纸糊的墙壁后面。


我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耳朵像雷达一样捕捉着空气中的每一丝震动。笃…笃…笃…声音持续着,稳定,规律,带着一种非人的冷漠。像是…指甲?或者…骨头?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这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楼,隔音差得离谱。楼上夫妻的争吵,楼下小孩的哭闹,甚至隔壁冲马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但这样的声音,还是第一次。它不属于日常生活任何一种熟悉的噪音范畴。它带着一种…目的性。一种让人脊背发凉的专注。


我猛地坐起身,黑暗中摸索着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的冷光刺得眼睛生疼。凌晨三点二十一分。我点开录音软件,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将手机尽可能贴近那面发出声音的墙壁。


笃…笃…笃…


声音清晰地被收了进去。我录了大概一分钟,然后停止,将那段音频保存。命名的时候,指尖悬在屏幕上,犹豫了一下,最终输入:“隔壁怪声-0305”。


重新躺下,那声音似乎消失了。或者,只是我的耳朵被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淹没了?寂静重新包裹过来,但这一次,寂静本身也充满了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我睁大眼睛,瞪着天花板上模糊的阴影轮廓,直到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一种浑浊的灰白。


第二天是在一片昏沉中开始的。阳光透过那层洗得发白、带着可疑黄色水渍的蓝色窗帘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我头痛欲裂,像有人用钝器在里面反复敲打。冲了杯速溶咖啡,苦涩的味道勉强唤回一丝神智。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那个空白的文档,光标依旧固执地闪烁。隔壁的怪声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意识的边缘,带来持续的、恼人的不适感。


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昨晚的录音文件。


笃…笃…笃…


冰冷、单调、毫无情感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扩散开来,比昨晚隔着墙壁听更加清晰,也更加…诡异。那确实不像任何工具发出的声音,更像是指甲,或者某种更坚硬、更光滑的东西,在反复刮擦着水泥或砖块。一遍,又一遍。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我关掉录音,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也许是隔壁新搬来的住户在搞什么装修?或者只是水管老化?老房子,什么怪事都有可能发生。我试图用理性说服自己,但心底那份不安却像墨汁滴入清水,缓慢而坚定地晕染开来。


为了转移注意力,也为了寻找那该死的灵感,我决定出门。把自己关在这个充满失败气息的房间里,只会让情况更糟。


外面阳光正好,初秋的风带着清爽的凉意。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嘈杂的菜市场,走过飘着廉价香水味的步行街,最后在街角那家熟悉的旧书店门口停下脚步。推门进去,门框上挂着的铜铃发出喑哑的“叮当”声。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岁月沉淀的味道。老板老陈从一堆旧书后面抬起头,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鼻梁上架着厚厚的眼镜。


“哟,大作家,又来寻宝了?”他声音沙哑,带着笑意。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目光扫过一排排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指尖划过那些或光滑或粗糙的书脊,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书名。我需要一点刺激,一点能撬开我锈死脑壳的东西。


一本黑色封皮的书吸引了我的注意。它被塞在书架最底层,毫不起眼。封面没有任何图案,只有几个烫金的、几乎快要脱落的字母:《阈限空间》。作者名模糊不清。我抽出来,书页泛黄发脆,散发着一股潮湿的霉味。随手翻开一页,一行字跳入眼帘:


“……当虚构的边界开始溶解,观察者便成为了故事的一部分。你笔下的人物,或许正隔着纸页凝视着你……”


心脏猛地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攫住了我。我啪地合上书,像是被烫到一样。老陈的声音适时响起:“这本啊?冷门货,讲什么的?神神叨叨的,放这儿好多年了。”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把书放回原处。“没什么,随便看看。”声音有些干涩。


又在书店里磨蹭了一会儿,翻了几本毫无营养的流行小说,最终还是两手空空地走了出来。阳光依旧明媚,但刚才书里那句话,却像一颗冰冷的种子,落进了心底那片因失眠和创作枯竭而异常松软的土壤里。


回到公寓楼下时,已经是下午。刚走到单元门口,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裤、身材敦实的男人正费力地从楼道里搬出一个巨大的、用黑色厚塑料布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形物体。塑料布看起来很新,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他低着头,我看不清脸,只觉得他动作有些吃力,那包裹的形状……有点像一个立起来的、裹尸袋般的冰箱?或者……一个巨大的画框?


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侧身让开。男人闷哼一声,将那个沉重的包裹搬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破旧小货车的后斗。就在他直起身,抬手擦汗的瞬间,我看到了他的侧脸。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方下巴,线条硬朗得如同斧劈。高耸的颧骨在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紧抿的薄唇,嘴角向下撇着,形成一个冷酷的弧度。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即使只是匆忙一瞥,也能感受到那里面深潭般的、毫无温度的平静。


嗡的一声。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紧接着是剧烈的眩晕。我下意识地扶住了旁边冰冷的水泥墙壁,才勉强站稳。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又被猛地松开,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骨头。


那张脸!


那张脸和我未完成的小说里,那个隐藏在“完美邻居”面具下的连环杀手——“陈默”——一模一样!每一个细节,从方下巴的棱角到颧骨的轮廓,再到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都像是从我脑子里直接拓印出来的!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我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他已经关上了货车的后门,绕到驾驶室,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老旧引擎发出一阵刺耳的咳嗽声,排气管喷出一股黑烟,小货车笨拙地驶离了路边,汇入车流,消失在不远处的街角。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楼道口吹来的穿堂风带着阴冷的湿气,让我打了个寒颤。是幻觉?是连续失眠和创作压力导致的神经衰弱?还是……那个该死的、只存在于我文档里的“陈默”,真的从虚构的深渊里爬了出来,搬到了我的隔壁?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上了楼。钥匙在锁孔里颤抖着捅了好几下才打开门。冲进房间,反手“砰”地甩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粗气。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电脑屏幕因为待机而发出的微弱蓝光,幽幽地照亮一小片桌面。


我冲到电脑前,手指哆嗦着唤醒屏幕。那个该死的空白文档跳了出来。光标依旧在闪烁,嘲弄着我的恐惧。我颤抖着点开文档,滚动鼠标滚轮,一直拉到小说的开头部分,那里有我当初随手写下的、关于“陈默”的外貌设定草稿:


人物设定:陈默


• 外貌:年龄约35-40岁。身材中等偏壮实,肩膀宽阔。方下巴,线条极其硬朗,如同岩石雕刻。颧骨高耸突出,在瘦削的脸上形成深刻的阴影。嘴唇很薄,颜色偏淡,习惯性地紧抿着,嘴角微微向下,天然带着一种冷酷的弧度。眼睛是整张脸上最令人不安的部分——眼窝较深,瞳仁颜色是近乎纯黑的深褐,看人时目光极其平静,缺乏人类应有的温度与波动,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或者……两块冰冷的黑曜石。当他凝视目标时,这种绝对的平静会带来巨大的压迫感和恐惧感。


• 职业:表面上是社区水电维修工(方便出入各家各户)。真实身份:连环杀手。作案手法:利用职业便利寻找目标,精心布置现场,制造意外或失踪假象。性格核心:极度追求秩序与“完美”,将谋杀视为一种“清理”和“重塑”的艺术。对目标有极强的控制欲和仪式感。心理扭曲源于童年创伤(待细化)。


• 关键道具:一个老旧的、深棕色皮质工具包,里面除了常规工具,还藏有他的“特殊”器具。喜欢在夜深人静时,用受害者的指骨或其他小件骨骼,在自家卫生间的瓷砖上缓慢地刮擦,发出“笃…笃…笃…”的声音,这是他“创作”完成后的“签名”仪式。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方下巴,高颧骨,薄唇,冷酷的嘴角,深潭般毫无温度的眼睛……还有那身深蓝色的工装裤!刚才楼下那个男人!搬运着可疑黑色包裹的男人!


“笃…笃…笃…”


昨晚的声音!那个刮擦声!和设定里描述的“仪式”声音完全吻合!


一股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缠绕住我的脖颈,越收越紧。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到那面与隔壁相连的墙壁前,耳朵死死贴上去。


一片死寂。


但这份寂静,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毛骨悚然。他刚才出去了?搬走了那个包裹?那里面是什么?旧家具?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跌跌撞撞地退回电脑前,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荒谬的兴奋感交织在一起,冲击着我的神经。灵感?这就是我枯竭的灵感以这种方式回归的方式?让我的虚构角色活生生地出现在现实里?这太疯狂了!这不可能!


我盯着屏幕上关于“陈默”的设定,手指无意识地在键盘上敲击着,写下此刻的感受:


她看到了他。那个只存在于她噩梦和文档里的男人。他搬进了隔壁。穿着那身该死的蓝色工装。他搬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包裹。那里面是什么?旧沙发?冰箱?还是……她故事里下一个受害者的残骸?她感觉血液都冻住了。这不是灵感,这是诅咒。她必须做点什么……


光标在“做点什么……”后面闪烁着。我停住了。做什么?报警?告诉警察我怀疑我的邻居是我小说里没写完的连环杀手?他们会把我当成疯子关起来。直接去质问他?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就在我陷入巨大的恐慌和茫然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屏幕右下角的时间显示。下午三点四十分。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


物业!这栋破楼的物业办公室!他们那里有住户登记信息!如果那个男人真的是新搬来的,物业一定有记录!至少,我能知道他的名字!


这个念头给了我一丝微弱的希望。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起手机和钥匙,再次冲出了家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步踩在吱呀作响的楼梯上,都像是在敲打着一面破鼓。


物业办公室在一楼一个阴暗的角落里,窗户上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一个五十多岁、头发稀疏、正低头刷着短视频的男人坐在桌子后面,手机里传出夸张的笑声。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你好,打扰一下。我是三单元502的住户。我想问一下,我隔壁501,是不是最近有新邻居搬进来了?”


男人慢悠悠地抬起头,眼皮耷拉着,似乎对我的打扰有些不耐烦。他放下手机,在桌上一个落满灰尘的硬壳登记本上慢吞吞地翻找着。手指划过一页页泛黄的纸张。


“501……”他嘟囔着,“哦,对,前两天刚办的手续。租出去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叫什么名字?登记的名字?”


男人眯起眼睛,凑近登记本,辨认着上面潦草的字迹:“陈……陈默。登记的姓名是陈默。”


陈默!


轰隆!


大脑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世界瞬间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只剩下那个名字在耳边疯狂地回响、撞击!


陈默!陈默!陈默!


真的是他!那个名字!那个我亲手赋予恶魔的名字!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冻僵。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物业男人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我一眼:“怎么了?你认识?”


“不……不认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谢谢。”


我几乎是逃出了物业办公室。楼道里昏暗的光线扭曲摇晃。扶着冰冷的墙壁,我一步步挪上楼,双腿软得像面条。钥匙插了好几次才对准锁孔。推开门,反手锁死,又拉过旁边的鞋柜死死顶住门板。做完这一切,我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顺着门板滑坐在地上,蜷缩成一团,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是他。真的是他。陈默。我的“完美邻居”。我的虚构杀手。他就住在隔壁。一墙之隔。


笃…笃…笃…


那催命般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再次穿透薄薄的墙壁,清晰地传了过来。就在此刻!就在我瘫坐在门后,被恐惧彻底淹没的此刻!


声音比昨晚更近,更清晰。缓慢,稳定,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耐心和……愉悦?仿佛在庆祝我的发现,庆祝这场猎杀游戏正式拉开了帷幕。


我捂住耳朵,但那声音像是直接钻进我的脑子里,在颅骨内壁刮擦。笃…笃…笃…每一次刮擦,都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在锉磨着我濒临崩溃的神经。


不行!不能这样坐以待毙!


一股强烈的求生欲猛地冲散了部分恐惧。我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冲到电脑前。屏幕还亮着,停留在刚才写下的那几行字后面。我死死盯着那个闪烁的光标。


报警?证据呢?一段模糊的录音?一个和我小说人物撞脸撞名的邻居?警察只会觉得我疯了,或者是为了找写作素材而走火入魔。直接对抗?我拿什么对抗一个可能存在的、心思缜密的连环杀手?


只剩下一条路了。


写下去!


既然他能从我的虚构中走出来,那么……故事本身,是否就是唯一能束缚他、甚至……消灭他的武器?小说里的主角,那个女记者,最终不是通过智慧和勇气揭穿了他吗?虽然我还没写到结局,但故事的大纲和走向在我脑子里!


这个念头疯狂而危险,但在极度的恐惧下,它却成了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我必须把故事写完!必须给“陈默”一个结局!一个他无法逃脱的、属于虚构世界的结局!


我猛地坐下,手指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重重地敲击在键盘上:


林薇(女记者)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门板外,那缓慢、规律、如同指甲刮擦骨头的“笃…笃…”声,清晰地穿透薄薄的墙壁,像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脖颈。是他。陈默。那个表面温和的水电工,那个隐藏在她隔壁的恶魔。他知道了。知道她发现了他的秘密。那黑色塑料袋里裹着的,绝不是什么旧家电。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但她不能倒下。她想起在旧书店角落翻到的那本《阈限空间》里晦涩的句子:“当虚构的边界溶解,书写本身即是武器,亦是牢笼。” 她猛地转身,扑向书桌,颤抖的手指掀开笔记本电脑……


我疯狂地敲击着键盘,文字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倾泻而出。我将自己此刻的恐惧、绝望、以及孤注一掷的勇气,全部灌注到女主角林薇身上。写她如何通过物业登记确认了陈默的名字(这该死的巧合!),写她如何听到隔壁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刮擦声(那声音此刻就在我耳边!),写她如何在极度的恐惧中,决定利用自己作为记者的调查能力,寻找陈默的破绽。我写她偷偷检查公共区域的水电表,试图找出异常;写她冒险在陈默出门后,检查他丢弃的垃圾(一个令人作呕的细节,但我必须写!);写她通过网络和线人,试图挖掘陈默这个身份背后的真实信息……


灵感从未如此汹涌澎湃,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灼热。每一个情节都像是从我骨髓里榨出来的,带着真实的痛感和冰冷的恐惧。我甚至写到了林薇在陈默的工具包里,发现了一小截不属于任何动物的、可疑的白色碎片……


汗水浸透了我的衣服,顺着额角流下,模糊了视线。手指因为高速敲击而酸痛,但我停不下来。仿佛只要我停下,隔壁那“笃…笃…”的声音就会立刻破墙而入,或者,那个叫陈默的男人就会出现在我的门口。


时间在疯狂的书写中失去了意义。窗外的天色从昏黄彻底沉入黑暗。房间里只剩下键盘噼啪作响的声音,和我自己粗重急促的呼吸声。


就在我写到林薇终于找到关键证据——一段模糊的社区监控录像,显示陈默曾在深夜搬运过可疑黑色包裹(就像我今天下午看到的那样!)——正准备匿名报警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键盘声掩盖的声响,从门口传来。


咔哒。


非常非常轻微的一声。像是……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了半圈,然后又停住了。


我的心脏骤然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键盘声戛然而止。


我僵在椅子上,脖子如同生了锈的机械,一寸寸地、极其缓慢地转向门口的方向。


顶住门的鞋柜纹丝不动。


门外一片死寂。


仿佛刚才那声“咔哒”,只是我过度紧张下的幻听。


但空气里弥漫开来的那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气息的味道,却真实得可怕。那是我在设定里,赋予“陈默”身上的味道——常年与老旧水管、潮湿电路板打交道留下的痕迹。


冷汗顺着我的脊椎沟壑往下淌。


我死死地盯着那扇门,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耳朵捕捉着门外任何一丝细微的动静。


一秒。两秒。三秒。


死寂。


然后,脚步声。


极其缓慢,极其沉重。皮鞋踩在老旧水泥楼梯上发出的声音。咚…咚…咚…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向下走去。脚步声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楼道深处。


我瘫软在椅子上,像一滩烂泥。后背的衣服已经完全湿透,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过了很久,我才找回一点力气,颤抖着手,拿起桌上的水杯,灌了一大口冷水,试图压下喉咙里翻涌的恶心感。


是他。他刚才就在门外。他试图开门?还是……只是在确认我在里面?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我淹没。但这一次,恐惧之中,却夹杂着一丝更深的、近乎绝望的明悟。故事……故事真的在影响现实?还是我的精神在巨大的压力下彻底崩溃,开始混淆虚构与真实的界限?那本《阈限空间》里的话,究竟是故弄玄虚,还是……某种残酷的预言?


我缓缓转过头,看向电脑屏幕。文档上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着林薇的挣扎和发现。光标停留在她即将按下报警电话发送键的那一刻。


就在这时,屏幕上的文字,毫无征兆地,自己跳动了一下。


不是光标移动。


是文字本身。


在我惊恐的注视下,一行全新的、冰冷的、绝对不属于我输入的句子,如同从深渊里渗出的黑色粘液,一个字一个字地,凭空出现在文档的末尾:


她终于发现了我。

现在,我要从书里出来了。


时间凝固了。


血液冻结了。


思维停滞了。


我全身的汗毛在瞬间倒竖起来,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两行凭空出现的字。黑色的宋体,标准得没有一丝感情,像一份冰冷的死亡通知书。


“她终于发现了我。现在,我要从书里出来了。”


“书”……指的是我的小说?还是……这个由文字构成的、正在疯狂侵蚀现实的世界?


一股难以形容的恶寒从尾椎骨炸开,瞬间席卷全身。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巨响。我顾不上这些,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震得墙皮簌簌落下。


目光惊恐地在房间内扫视——紧闭的窗户,顶死的房门,空荡荡的床底……除了我自己粗重得像破风箱般的喘息,没有任何异常。


但那份被窥视的感觉,却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我。冰冷,粘稠,带着浓烈的恶意。仿佛有一双无形的眼睛,正穿透墙壁,穿透屏幕,死死地钉在我身上。


是他!陈默!他知道了!他知道我看到了他!他知道我在写他!那两行字……是他的宣告!是他从虚构迈向现实的脚步声!


“不……不可能……”我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细微而密集,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那两行字依旧停留在那里,像两道丑陋的伤疤。光标在“来了”后面闪烁着,平静得令人发狂。


怎么办?删除它?关掉电脑?砸碎这台该死的机器?


就在我大脑一片混乱,恐惧即将彻底吞噬理智时,一个更加疯狂、更加孤注一掷的念头,如同黑暗中迸溅的火星,猛地照亮了意识的一角!


他“要”从书里出来?意思是……他还没完全出来?或者说,这个“出来”的过程,需要某种条件?某种……仪式的完成?


我的目光猛地聚焦在文档上林薇的故事线。她正要报警!她即将把陈默的罪行公之于众!在虚构的故事里,这通常是主角反杀、反派伏诛的关键转折点!


如果……如果我能抢在他完全“出来”之前,在故事里给他一个结局呢?一个彻底的、无法翻身的结局?故事结束,角色消亡。这是虚构世界的铁律!这是不是唯一能阻止他的方法?


这个念头像一针强效的肾上腺素,瞬间压倒了部分恐惧,点燃了一种近乎绝望的亢奋。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嘶吼,猛地扑回电脑前,双手重重地砸在键盘上!


我无视了那两行恐怖的自述,光标疯狂地向上滚动,回到林薇即将报警的情节。我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和力量敲击着键盘:


林薇的手指悬在手机发送键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屏幕上是匿名编辑好的报警短信,附带着那段模糊却足以致命的监控录像截图。隔壁那催命的“笃…笃…”声不知何时停了,死寂像厚重的幕布般落下,反而更让人心悸。她知道,没有时间犹豫了。就在她指尖即将按下的瞬间——

砰!

一声巨响!她家那扇并不坚固的防盗门猛地向内爆开!木屑飞溅!一个高大的、笼罩在门口阴影里的身影,堵住了唯一的出路。深蓝色的工装,方下巴,高颧骨,还有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睛。陈默!他手里没有拿任何武器,只有那副沾着些许污渍的白色棉线手套。他看着她,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形成一个冰冷而扭曲的弧度。

“晚上好,林记者。”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生锈的铁片在摩擦,“看来,我的‘作品’,你不太满意?”

林薇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巨大的恐惧让她浑身僵硬。但下一秒,一股更强烈的愤怒和求生的本能冲破了桎梏!她猛地将手机屏幕对准陈默,嘶声喊道:“我已经发出去了!警察马上就到!你跑不掉了!”

陈默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阴鸷。他一步跨入房间,带着一股冰冷的、混合着铁锈和消毒水的气息。

“是吗?”他声音里的温度降至冰点,“那在警察来之前,我们还有一点时间……‘交流’一下。”

他猛地扑了过来!动作快如鬼魅!

林薇早有防备!她并非坐以待毙的性格!在陈默破门的瞬间,她另一只藏在背后的手,已经紧紧握住了书桌上那个沉重的黄铜镇纸!就在陈默扑到面前的刹那,她用尽全身力气,将镇纸狠狠砸向他的太阳穴!

噗!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陈默前冲的动作猛地一滞,身体晃了晃,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错愕。鲜血,暗红色的鲜血,顺着他棱角分明的额角蜿蜒流下。

林薇一击得手,毫不恋战!她像一尾滑溜的鱼,趁着陈默眩晕的瞬间,矮身从他腋下钻过,拼尽全力冲向那扇洞开的房门!走廊!楼梯!活下去!

然而,就在她即将冲出房门的瞬间,一只戴着白手套的大手,如同铁钳般,死死地攥住了她的脚踝!

“呃啊!”林薇惨叫一声,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下巴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剧痛让她眼前发黑。

陈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额角的鲜血流过他阴鸷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他拖着林薇的脚踝,一步一步,将她往回拉。白手套在水泥地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看来……”他喘息着,声音带着血腥味,“我们需要换个地方……完成最后的‘创作’了……”

林薇绝望地挣扎着,手指徒劳地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抓挠,指甲劈裂也毫无知觉。她被拖向房间深处,拖向那片象征着死亡的黑暗……


写到这里,我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指尖传来阵阵刺痛。汗水流进眼睛,带来一阵辛辣的灼痛。但我不能停!隔壁的“笃…笃…”声不知何时又响了起来,这一次,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种焦躁的、不耐烦的节奏,像是在催促!


快!再快一点!给他结局!


我咬着牙,继续疯狂地敲击:


就在林薇即将被拖入卫生间(那个设定中他进行“仪式”的地方)的瞬间,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夜的寂静!红蓝闪烁的警灯光芒透过破碎的房门,在走廊墙壁上疯狂跳动!

陈默的动作猛地僵住!他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向门口。

“不……不可能……”他嘶哑地低吼,“你怎么可能……”

林薇趁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踹向他的膝盖!

“啊!”陈默吃痛,手一松。

林薇连滚带爬地冲向门口,嘶声哭喊:“救命!警察!救命!他在这里!”

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从楼梯下方传来!

陈默眼中闪过一丝疯狂和绝望。他猛地转身,扑向洞开的窗户——这里是五楼!

“站住!不许动!”冲在最前面的警察厉声大喝,枪口对准了陈默。

陈默站在窗台上,回头看了一眼冲进来的警察,又看了一眼瘫倒在门口、满脸是血却死死盯着他的林薇。他那张被鲜血覆盖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笑容,混合着不甘、怨毒和一丝……解脱?

“故事……还没结束……”他用只有林薇能听到的音量,嘶哑地说了一句。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他向后一仰,如同断线的木偶,直直地坠入了窗外无边的黑暗之中。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楼下传来,紧接着是人群的惊呼和骚乱。

林薇瘫在冰冷的地上,看着警察们冲向窗口,看着楼下迅速聚集的灯光和人影。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结束了?那个恶魔……终于结束了?

她抬起颤抖的手,摸向自己一直紧握着的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清晰地显示着:

短信发送失败。网络连接不可用。

嗡——

林薇的大脑一片空白。短信……根本没发出去?那警察……是怎么来的?

一个穿着制服的警察蹲在她身边,检查她的伤势,语气沉稳:“女士,你还好吗?我们是接到楼下住户报警,说听到你这边有激烈的打斗声和呼救声……”

楼下住户?林薇茫然地看向门口。走廊里,几个惊魂未定的邻居探出头来,其中就有住在楼下、那个耳朵有点背、总是抱怨她晚上敲键盘太吵的老太太。

原来……是现实的声音惊动了邻居?不是她未发出的短信?

陈默最后那个古怪的笑容和那句“故事还没结束”的话,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她的心脏。她看着窗外那片吞噬了陈默的黑暗,一种比之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寒意,悄然弥漫开来。


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我整个人如同虚脱一般,瘫倒在椅背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里火烧火燎。汗水已经浸透了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手指因为长时间的痉挛而微微抽搐。


写完了。至少,林薇的故事,暂时告一段落。陈默坠楼了。在虚构的世界里。


我死死地盯着屏幕,又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隔壁。


一片死寂。


那催命的“笃…笃…笃…”声,消失了。


真的……消失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虚脱感席卷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结束了?真的结束了?那个叫陈默的“东西”,被我强行塞回了故事的结局里?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窗外。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勾勒出高楼沉默的剪影。夜色深沉,像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墨汁的黑绒布。


就在这时——


嗡……


电脑主机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低鸣。屏幕右下角,一个小小的提示框无声地弹了出来:


文档“完美邻居”已自动保存。


自动保存?


我明明……刚刚才写完结局。而且,我根本没有设置过在这个时间点自动保存!


一股寒意,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彻骨,瞬间冻结了我的血液和呼吸。


我猛地看向屏幕上的文档。


在“林薇看着窗外那片吞噬了陈默的黑暗,一种比之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寒意,悄然弥漫开来。”这一句之后。


光标,自己跳动了一下。


然后,一行全新的、黑色的、带着绝对零度般寒意的文字,如同墓碑上的铭文,一个字、一个字地,在空白的文档底部,清晰地浮现出来:


门外。

笃。

笃。

笃。


声音,不再是隔着墙壁。


它清晰无比地,从我的房门外传来。


缓慢。


稳定。


带着一种终于找到猎物的、冰冷的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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