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婉兮
1
戴娟娟的第一次是和许老师。
是她半推半就成其好事的。
那年她13岁,已经从电视剧上模模糊糊地学来些风月情浓。小考完离开学校时,许老师送了她一本小说,名叫《窗外》。
许老师笑眯眯的:“这个暑假我守校,你有空就过来,我教你用电脑。21世纪,不会电脑可是要被淘汰的!”
2004年炎夏,电脑还是戴娟娟眼中的稀罕物,她两眼放光地谢过许老师,便捧着小说开开心心地回家。背影落在许老师眼里,尽是婀娜的杨柳扶风,春意盎然。
暑假绵长而寂寞,戴娟娟陪奶奶做完一日三餐,便独坐在小房间里翻看《窗外》,读着读着,许老师就跑进她的梦中来。
两人把书里的荡气回肠都完整地演了一遍,恍惚间醒来,只听见巷子里清风悠远,间或传来几声蝉鸣。
奶奶又在饭桌上唠叨:“你那死鬼老娘快两个月没寄生活费,家里简直是揭不开锅了!”
老掉牙的抱怨像春夜里连绵不绝的雨滴,戴娟娟早就听出了免疫力。她只埋着头扒饭,简陋的小桌上摆放着一碗不见油花的青菜汤、一块吃了三顿的豆腐乳。
戴娟娟从没见过她的爸爸,这个母亲口中的短命鬼死于13年前的一场车祸。可怜母亲二十出头就守了寡,漫漫余生怎么过啊?但奶奶哭喊着以死相逼,母亲只得绝了再嫁的心思。
家里失了顶梁柱,老少幼三个女人的日子也凄惶了起来。不得已,奶奶只好放儿媳出门。那些淌在异地他乡的汗水,心酸地化作市场上的一块肉、文具店中的一支笔、药铺里的止疼片……
许老师当然知道这一切,他来家访,忍不住红了眼眶。临走时悄悄往奶奶手里塞了200块钱,奶奶哽咽起来:“许老师,你真是个大好人!”
2
大好人许老师的宿舍里放了一张高低床,下床铺着天蓝色的条纹床单被罩,上床则整整齐齐地摆了一一摞书。
床的对面是一张书桌,书桌边,还放了一台极其少见的电脑。
戴娟娟的手指顺着书的脊背划过去,崇拜之情油然而起:“哇,许老师你有好多书啊!怪不得你那么有学问呢!”
“哈哈,三日不读书而觉面目可憎也。”许老师一边回答一边拿出两桶泡面,“娟娟,再陪老师吃一点?”
小女孩羞赧起来:“我已经吃过了……”
可许老师置若罔闻,他滋拉一声撕开盖子,又变魔术似的加入卤蛋、火腿肠。戴娟娟的鼻翼抽动了一下,笑容更羞涩了。
那个夏天,戴娟娟学会了开机关机,认识了文件夹、网页、文档。她悄悄查询《窗外》,这才知道是琼瑶的亲身经历。
就是《还珠格格》的作者啊,她捂着嘴巴,偷偷回头去看许老师,只见他躺在床上看一本书,侧颜像雕塑般硬朗多情。
此时26岁的许老师,独自任教于这所偏远小学,寂寞汹涌如潮。13岁的戴娟娟眉清目秀,初初发育的身体如春芽、如蓓蕾、如横亘在他心中的叵测秘密。
记不清是谁先抱了谁,反正一切都出乎意料却顺理成章。戴娟娟甚至在衣服褪尽那一刻,想到了著名的山无棱天地合。
那刺痛剧烈而真实,戴娟娟的尖叫声划破空荡荡的校园,惊飞一群觅食的小鸟。
3
戴娟娟的计划,是上完初中就嫁给许老师。先摆酒,20岁再领结婚证,然后生他两三个胖娃娃。
她常常在上课时幻想未来,想着想着便忍不住笑起来。英语老师讲的ABCD,一个也没听进去。
偶尔也有小纸条传过来,她笑得花枝乱颤。眉眼都是被开发调教过的含情脉脉,斜斜看过去,小男生们就瞬间丢了魂。
因为上初中必须住校,和许老师的约会变为每周一次,地点也换成了镇上的小宾馆。通常是趁黑而去,翻云覆雨都被夜色掩盖,仿佛留不下一丝痕迹。
“老师,你爱我吗?”
“你知道爱是什么吗?”他用手指绕起她的发丝,言语里透着漫不经心,“等你长大再说吧。”
可还没等戴娟娟长大,许老师就结婚了。但新娘,不是戴娟娟。
升初三的暑假,许老师收拾行李回了城。一个月后,调令和结婚消息一起传来。听说他总算被调回城里,还娶了教育局长的侄女儿。
双喜临门。只是女主角换了人。
戴娟娟默默咬着唇,几乎翻烂了那本《窗外》。这次她才注意到,琼瑶奶奶给师生恋的设定,是天大的悲剧。
她茫然走到村口的公用电话,下意识地给母亲拨了一个电话。其实她也不确定能不能把这种事说出去,只是本能地想想要在妈妈面前哭泣。
可电话一接通,听到的却是母亲心急火燎的谩骂:“不是才寄了500块钱回去吗?我在这边吃不上穿不上地养着你们……”
戴娟娟一怔,默默搁下了电话。
4
那年开学时,戴娟娟没有去报道。她早已无心学习,只想学着电视剧里的人一样离开伤心地,去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奶奶和妈妈都没有异议,用力活着的人,眼里往往只看得到柴米油盐。那些细微的郁郁寡欢,被解读成了为赋新词强说愁。
于是,刚满15岁的戴娟娟便收拾了简单的行李,跟着邻居家的大姐坐了一天一夜火车,到了广东。
两年后,戴娟娟交了一个男朋友,对方大她三岁,笑起来有一口洁白的牙齿。两人同在一家电子厂做工,相隔不到10米,赶工间隙相视一笑,便觉春风荡漾,处处都是柔情。
浓情蜜意地处了大半年,最后在某个发工资的夜里滚了床单。戴娟娟体味着阔别已久的身体悸动,却猛然听到男友怒喝:“原来你早就不是处nv了,真是个贱货!”
戴娟娟一惊,急忙挣开眼睛,正好迎上男友的轻蔑目光。只见他已经掀开了被子,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小旅馆的暗黄色灯光把她的羞愧和哀伤都照得昭然若揭,那时她还不会撒谎,只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不堪回首的过去从实招来,男友听得怒气冲天。
不过那份怒只有三分是对许老师,另外那七分,全都准确无误地指向她。
风言风语很快就传了出去,在那个不到百人的小厂子里,戴娟娟被各种各样的眼神硬生生扒光衣服。
人们纷纷传说着她14岁时的情事,将师生恋拖长了语调,在混浊的空气中留下长长的余音。
5
戴娟娟是23岁那年回到老家的。
也算是荣归故里,穿金戴银烟视媚行,一双做过美甲的纤纤玉手在牌桌上七上八下地扒拉。不几天,戴娟娟要找对象的风声就传到了十里八乡。
和找对象一起传出去的,还有她在东莞的香艳往事。人们从扫黄的新闻中拼凑起她的意图,将从良渲染得有声有色有头有尾,像极了传说中的杜十娘。
戴娟娟选中了邻村一个长相俊美的小伙子阿水,大张旗鼓地操办了婚事。穿上婚纱那一刻,她泪光闪烁,猛地想起17岁那天,自己拎着行李箱孤零零走出工厂大门。
那时她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觅得良人,再也不配穿上洁白的婚纱。
阿水家条件一般,戴娟娟出钱装修了老房子,又添置了一辆小轿车。村里人人艳羡这口易吃的软饭,却总在阿水父母面前嬉笑着,有意无意地提起戴娟娟的从前。
阿水的母亲起了疑心,开始对儿媳横看竖看不顺眼,也明里暗里地用话来敲打,“不守妇道的女人,搁过去那是要浸猪笼的!三精成一毒,男人睡多了X都要烂完的!”
戴娟娟不多分辩,只默默听着,内心起起伏伏。
17岁时她无路可走,凄惶地进了一家美容院,原本只想靠一双手混口饭吃,可最终还是没禁得住诱惑……
大姐头是这么劝她的:“反正你也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了,不如靠这身皮肉赚点钱,再回老家找个老实人好好过。”
她便把心一横,反正早就不是清白之躯。而心念一起,转瞬就是千山万水。
山是男人堆积起的身躯,水是身子下的温润潮湿。一起一伏间,物不是、人也非。
6
后来离婚了。
因为戴娟娟怀了孕,可婆婆不相信这是喜事。
她翻出老黄历一天一天抠着算,最后推算出“播种”时间是在结婚前,于是断定孩子的生父另有其人,要求戴娟娟去做亲子鉴定。
“还没生出来,怎么做啊?你是怀疑你儿子的种子被炒过吧?哈哈!”
戴娟娟来了气,索性斜靠在贵妃塌上,顺手捻过几颗葡萄来,边吃边挑衅地看向婆婆。
被灯红酒绿浸泡了十几年,她最不缺的就是激怒良家妇女的本领。
婆婆果然气得发抖,却还是镇定地拿出主意来:“用羊水就可以!趁这野种还没出来,尽早处理!”
戴娟娟看了看阿水,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不料他低头不语,像是默认了母亲的建议。她笑了笑,站起身来:“好吧,我明天就去医院。”
但去医院的意思,不是取羊水做鉴定,而是人工流产。
不记得是第几次躺在这样冰冷的手术台上,医生的鄙夷眼神如出一辙,边戴手套边摇头:“你这子宫壁已经很薄了,再刮可就生不了了!”
她不作声,只点头表示“我知道了”。窗外艳阳高照,但还是有阵阵凉风,嗖嗖地刮进了手术室。
后来啊,戴娟娟重操旧业,店铺就开在镇上,小小的一间,透出淡淡的红色光芒来。
据说许老师也来过,他已经两鬓斑白,在沙发上坐下来,张口就问:“那本《窗外》,你读完了吗?”
戴娟娟斜眼一笑,风情万种,“老师?角色扮演要加钱哦!看在你教过我的份上,给你打个8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