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鄂西北的一个山村里,生于此,长于此。
从六岁记事开始,父亲模糊到只剩下一个影子和一袋袋苹果。
按照现在的时髦话讲,我当时是留守儿童。这个村庄,家家户户都务农,种着一亩三分地。刚从学校出来的年轻人,结了婚的中年男人,都作为劳动力,流向全国各地。
留在家里的,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有结婚不久的孩子妈。
我的家庭就属于父亲缺席,和母亲、祖父母一起生活。
尽管母亲从不说爷爷奶奶一句不是,但年幼的我,依然从他们对我的冷淡里,读到了他们对母亲和我的不欢迎。
“走,咱娘儿俩去跳鱼塘。我死了,留你一个人在世上受罪,咱们一块儿去死”。终于有一天,争吵过后,母亲一言不发的沉默着打猪草。傍晚的时候,她几乎是拽着我往王家养鱼的池塘拖。
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恐惧,默默在心里想:要是父亲在,就好了吧?
可父亲还是没有回来。不到过年时节,父亲是不会回来的。
我于是常去村子口张望,樱桃熟了,草莓熟了,橘子熟了,核桃已经熟透,父亲还没有回来。
我倔强的等着。
在我终于心灰意冷的时候,一个阴天,父亲回来了。
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身上穿的衣服已经洗到发白,背上背着一个已经有几个破洞的军用包,手里拿着两个木凳子,脚上穿的解放鞋已经可以看到两只脚趾头。
我那时对贫穷并没有概念,只觉得父亲像电视剧里的乞丐,不同的是,父亲是有家的。
“莉莉,你在这儿干什么?”,父亲不由分说的让我回家。
他扛着一袋苹果,背着包,一只手又拿着两只凳子,我在他后面走着,也能感受到他步伐沉重。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从离家千里的地方,搬回两只破凳子。
父亲叫我吃苹果,我怯怯的站在椅子旁。尽管我身上流淌着某种成分和他一样的血液,但聚少离多的缘故,让我心里只剩下生疏。
我看着父亲,像是一个远道而来的客人。
“你妈妈呢?”,这是父亲说的第三句话。
“在地里干活儿”。我像是一个售货员,回答了顾客的价格询问。
也许是我冷漠的态度让父亲不知道说什么,也许是长途跋涉让他疲惫不已,直到母亲回家,父亲才收起沉默。
那一晚,母亲的笑容多了起来。
吃饭的时候,母亲和爷爷奶奶又起了点冲突,父亲只是沉默不语。
我站在白炽灯下,看着一屋子人的影子,突然觉得一家人除了母亲都面目可憎,对父亲生出恨意来。
从我看到母亲瘫在地上让父亲安慰一下,父亲只是说了一句“别管”的时候,我心里就祈祷着他们早日离婚。
在幼小的我眼里,母亲是不被珍惜的那个。如果结了婚过的是这种日子,还不如不结吧?
我单纯的想,两个人在一起开心就在一起,过得不好,不必彼此拖累。
但父亲母亲并没有离婚。到了母亲和爷爷奶奶起冲突的时候,父亲依然沉默。
我心里恨透了父亲。但母亲好像在这段感情里甘之如饴。
成年后,我同母亲说起幼时对父亲怨恨的事。
母亲说的话让我大吃一惊。
“不能怨你父亲,你三岁的时候,你爸爸和你大姑父一起去打工,你大姑父黑心,不给工人发工资,你爸没有钱坐车,给别人帮忙搬砖头,勉强凑够50块坐到车站,又摸着黑跑了一夜,才从山上走回来”。母亲提起这件往事的时候,眼神迷离,似乎再次陷入当时的情境。
“你六岁的时候,你爸爸打工又被人家骗了。起早贪黑,辛辛苦苦一年到头,一分钱也没有落到,不敢回家。从车站走回来,到家里,你爷爷奶奶没有一句关心的话,一直在问他挣了多少钱。你不记得了吧?你当时还一直埋怨你爸年年就知道买苹果。那20块钱,还是你爸拉下脸,问别人借的。你上学的学费,家里的开销,都是问题。你爸着急的头都要炸裂”。我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母亲对当年的事情仍记忆犹新。
“你不要怪你爸,你爷爷奶奶一直都不懂得体谅人,你爸爸作为儿子,怎么能大老远一回家,就指责父母呢?”。母亲大约觉得我到了能体谅父亲的年纪,说了这些话。
母亲,原来是这样能体谅父亲的人。
这些年,父亲沉默寡言,挣得钱都交给母亲,在我七岁的时候,还给母亲买了一套护肤品,十岁的时候,给母亲买了一件一千多块的大衣。
搬家后,父亲添置的第一件家具就是全自动洗衣机。
他沉默不语,却默默为母亲,为这个家,做了很多事情。
十几年了,父亲仍然只在过年时节才回家。
十几年和父亲聚少离多的日子,让我对父亲疏远到只有责任,但我心里,总是盼望他能多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