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个饭店,吃过饭,我回到了火车站,广场清静不少,也冷清了,坐在花坛边望着人群,都在无聊的打发时间,这足够有趣,它可以产生一种抽离效果,好像你和他们分属两个世界,看着人来人往,你并不惊慌,也不必在意有谁注意到你。他们和你也一样的,无聊,有的在抽着烟,有的拾着垃圾,有的拉着箱子,有的停下来拍照,那种感觉很奇妙,这是用自身认真的眼睛看着别人的人生的某一个时刻。他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年级多大,是否有孩子,孩子是否还在读书,他们的成绩如何?一个流浪汉,在垃圾桶翻着垃圾,他在找食物,嘴里不停的念叨什么。又接着有一个哑巴来一个挨着乞求,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不够醒目,她需要用手指戳着那些在玩手机的人,人人冷漠,你该怪他们吗?一群老年的游客集结在了一起,他们都穿着旅行社的短袖,戴着红色的帽子,手里提着特产,也许他们是来山西体验了一把不曾见到的美感,心情喜悦,立马要将快乐带回给家里的调皮小孙子。
看着他们,你很难想不会想起一些深沉的问题。如果生命就这样结束,他们会不会还有失落感?他们的生命的意义真的有什么?他们还想要满足什么,是在这个世界遗留下什么骄傲,所以才可以安然离去?他们反思过自己的生命吗?这个世界又为他们的存在留下了多少证明?会不会也如同我爷爷一样,到最后一口气,期望的也只是见见自己思念已久的孙子?
早在元阳梯田的旅行中,我就有所领会。站在马路边的悬崖之上的观景台,对着落日美景,在太阳的照耀下,正面山坡上开阔视野下,一层层层次分明的梯田都在泛着光,旁边便是一群老年游客。他们都是某个省摄影协会的,或者摄影爱好者,都无关紧要,他们兴奋着按着快门,问教练怎么聚焦,怎么调大光圈,并询问同行者去评价自己拍的照片如何。我羡慕不已,同时浮现在心头的又是一层迷惑,羡慕的是,他们可以在行将就木之际,出来游山玩水,了却遗愿,迷惑的是,这样的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他们看起来没有了遗憾,心满意足,可人这辈子又到底要感受什么,创造了什么,收获了什么?他们真的有答案吗?他们真的不会慌张吗?会不会也怕死,怕自己没有给世界什么意义?还是说,这一个个穿着时尚的老头老太太,本身也只是一个个朴实到头的农民,他们需要的也只是无限的享乐人生,只能在朦胧之中,安慰自己尽量不留遗憾,可却远远没有答案?
可悲的是,即便是这样要拼尽全力的人生观,都只是陷在传统之中,徘徊着挣扎不已。
我的床铺在下,行李摆放就位,就看起了书。旁边铺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也没多看他几眼,他也只是普通的过客。
我从没有期望过会跟什么同行旅客有什么交谈,于是接下来这一场持续几个小时谈话,更加可以凸显出特别的意义。火车上的人什么都有,大家都冷漠惯了,这里需要的不是寒暄,而是保持沉默。我一直都谨言慎行,不仅是不愿开口,更是多说无益。人总是太习惯要通过磨嘴皮子来缓解乏闷,可最后缓解的是什么?也许只有宣泄的欲望。你反驳我说,这样的谈话也是你体验人生的一部分,可如果张口就可以叫做体验社会的千姿百态,就可以获得意义,那等于是说每个人都过的丰富多彩,这无异于说瞎话。
可并不见的每个人都是沉默者,你总可以听见有些人在大声痛快的讲着话,对于他们来说,旅途总是最恰当不过的好时机,每个人都是陌生人,不用有任何羁绊,不仅可以讲出那些跟熟人说不出口的事,更加可以胡乱侃谈吹牛,甚至也可以是那些让人难受到无法释怀的秘密。这点像极了监狱。有朋友蹲过监狱,他说,在那里人们无话不谈,在一件件灰色的囚服之下,影藏的是身份,过去的恶和丑事,在这里变成了个人可以自豪的资本,吸毒、嫖娼、赌博各种经历都可以讲的绘声绘色。直到他出狱,他换上自己的衣服,走出监狱,看到阳光,也看到那一个个狱友,此时他们也换上自己进来前的衣服,他这才感觉社会中的人都像是披着一张张光鲜亮丽的人皮。我当然不是要说所有人都如此,也不是说火车中的交谈也是这般丑恶,只是两者的类似在于,身份的消失,没有的是顾虑,谈的永远是自豪和开心,不必担心吹牛被识破,也不用在乎秘密被曝光。
要感谢这个随处看书的好习惯,一些与众不同又与人生有益的行为,总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击起别人的好奇,促使他与你交谈,虽然不见得总会充满好意,但也在这漫长又无趣的旅程中,够随便闲扯着解你的闷。其实,一场陌生人之间合适又愉快的交谈,往往也需要特别的缘分,这么说并不过分,如果缘分值得不是什么神秘,而是概率事件的话。如果不是他看到我在专志着看书,便好奇的问了起来,也许我不会跟谁讲话,如果不是他的话题足够具有可谈性,我依旧不会讲什么出来,更不会被激发起谈话的欲望,被别人无辜浪费时间总是让人恼火又可惜,可换过来说,如果不是他在旅行社和同行的伙伴以及导游聊的愉快,以及他的经历与我有重叠之处,他也不会讲的那么彻底,尽兴。
起先,我带着耐心也漫不经心,回答了他第一个问题,说出我的本科专业,希望敷衍搪塞过去,免得他再谈什么。谈到专业这总是个伤痕话题,每次回答别人,不仅我没机会表达对它的厌恶,就被看成是无比的热爱,我还要贴着别人的好奇,讲一个他们都知道的院系,叫物理院,却要紧接着再回答一个,让他们疑惑不止的专业名字,叫测控技术与仪器。有时候为了顺口、简短,我会讲测控,可往往你依旧要在他们带着疑问的复述之后,介绍这个全称,他们不相信一个专业就两个字。
听到我的院校专业回答后,他说他也是学物理的,若有所思着,很平淡的接着讲到,他是北大毕业,77届的。这下换到我不淡定的好奇了,我反问了一遍,并用您称呼,去确认这让我吃惊又撩起兴致的介绍。
虽然,在我眼中,北大早已经不再那么高高在上,虽然那里依旧不乏刻苦实践的仁人,但终归离自强不息够远,离厚德载物更远,如果钱理群这句评价北大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话,正确的话。可我还是很钦佩77届北大清华或其他大学的教授,他们在孤独又毫无未来的十年里,做着自己的兴趣读着书,在我眼里,学术界只有他们的天,几乎没有别人,那是最高的天。在那么几分钟之内,他在我心中仿佛跟他们一般,激动又好奇的我,仿佛遇到了天。
感触到我语气在激动,盯着这异常兴奋的脸部表情,他也来了兴趣,说道:“我的导师是周培源,中国近代力学的奠基人,很了不得”,语气异常尊敬和佩服。我不了解周培源,要不是他讲出的话极其虔诚、尊敬,又充满着自豪,我不可能将这个名字从记忆深处中拽出来。
读了四年物理院的专业,对专业的知识认识,我几乎忘得一干二净,即便记得,这跟理论物理又根本不搭边。那些拿补贴读物理这纯理论的专业的学子,又是否记得,或课外看过的他的书或论文?我们都糊糊涂涂根据那看起来挺顺眼的专业名称填了志愿,并接受了调剂,于是又糊糊涂涂的度过了四年。性格乖巧一点,没沾染什么恶习,只要不讨厌,不反感,再碰上几个相似性格的室友,在每周里把作业做一做,大四前拿一个保研名额不成问题。性格不那么乖巧,惹上打游戏,抄作业,毕业也总可以拿到毕业证和学位证。从来没有人教他们反思过自己是否真的喜欢做这样的事,价值观需要改进否?人生的理性足够远大否?意志坚韧否?还需要磨砺否?
伟大先知们的至尊吉言,干一行爱一行,它就这么着一遍又一遍,被死死的钉在文化的基因里,无孔不入的流淌在一代代人的血液。它总可以通过亲爱的父母,尊敬的师长,亲密的朋友,或者其他什么途径传给我们,无处躲藏。而我们也总是心安理得的接受着,安慰着自己,去妥协,去低头,最后彻底忘记了使命,金钱填补着欲望的窟窿,也填补着这一颗颗空虚的心,以至于不曾有一丝怀疑,犹豫,意义在哪里,价值又在那里,人们都不太需要。
传统思维总是这么顽固,总是这么与汗与土交融着,哺育着土地上的人,它总是充满着无数的无奈,它教人顺从,要人忍受,要人忘记自我。你说信它就可以幸福,可幸福是什么,你真的明白它只是你和神经递质所玩的一次又一次游戏吗?
谈话一点点拉开了帷幕,从大学开始,接着谈到的是他再读大学的儿子,教育,以及中国的环境,其中不时的给我看他手机里的照片,不仅有他儿子的大学照片,更加有他在温哥华的生活写照,后面又是对我的谆谆告诫,接着是他的回忆,以及他的人生经历。
有人说中国人的思维很跳跃,两个人谈话,内容并不总会停留在某一个主题,而是往往会因为一句话或一个好奇、甚至一个口气而改变聊天的方向,结果从土路上路过你身边的牛可以一会儿谈到天上的云,再从天上的云谈到阴阳五行和风水,后面也许还有很多他听说的各种奇异离奇事故。但是人的情感,却并不能空穴来风,它需要点点的深入,要先从最开心的事情谈起,要先从最在乎的事情谈起。虽然话题可能天南海北,但却也不无痕迹可寻。
讲起儿子来,他很自豪,激动溢于言表,说道:“我儿子在加拿大读书,在UBC”,讲这三个字母是特意着重语调,瞪着眼睛,“我儿子很独立,小时候我就叫他自己去卖报挣零花钱了”,脱口而出时简直是眉飞色舞。
这是一个对彼此都具有情感性的话题,对于他,那是骄傲,是一个人一生存在的证明,是价值的结晶,也是他的喜悦所在,人都愿意跟别人分享喜悦。而我是个曾经梦幻着有一天留学的人,在他这里可以得到足够详细又真实的信息。
他并不是我第一次遇见跟可以出去留学的相关人,实际上我接触过几个,可他们却并不适合交谈,不仅是因为他们那些高傲的口气,更是我自己生怕别人看不起。在他这里,不用那样拘谨,何况还是一个对社会有深刻洞察的人,是留学生的家长,在清楚不过的清楚着一个留学生要花费多少,生活又如何。
我有出国梦是在有梦想之后,那是在大学学生会,那是在一个封闭的学习环境中跟一切可以参考的幼稚的标准相对比的产物,学生会可以给你赋予的自信心,跟那些整天打游戏或死抱着课本的学生不知道要多多少。也正是这样的虚幻和激情,才更加让人的梦想更加浪漫化,仿佛世界就在眼前,只要你一点点努力就可以实现。于是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总以为自己将来会有钱,而有钱就有时间,有时间就足够去留学,足够去实现梦想。直到我到了深圳,住在那间小小的屋子,当浪漫被现实一点点剥离,当激情退却脑袋不再狂烧时,每天走在那狭窄又潮湿的小巷里,我在反问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去留学,那时,心才真正的砰砰跳个不停。
答案是,你可能永远没有机会。
没有什么比亲手敲碎自己的梦,赶跑浪漫和朦胧,迎接赤裸裸的现实,更能击打着让人痛心。
一个人可以在多大程度上了解自己真不好说,很多时候,人并不清楚自己真的在逃避什么,也不清楚那些模糊的观念背后到底是有多大水分的浪漫,更加不清楚这样的浪漫到底有一天真的会变成现实,还是像一个泡沫一样,不经意间破灭,也惹不起自己的任何注意。你我总是愿意活的不明不白,说你不懂道理,你可以抖一大堆世事沧桑出来,说你什么都明白,可你却始终也不明白自己,不清楚这些所谓的道理到底跟你有什么距离,结果你总可以一方面斥责着那些怀疑你的人,另一方面又在稀里糊涂的过着日子,不知道自己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这不正是人性的通病?是连所有悲剧创作者写不出的世间存在的最大悲剧?
在夸讲了很久的他的儿子,并且也回答了我关于留学的问题之后,他又掏出了手机,给我看他小儿子的视频,那是他在大二参加的机器人比赛,大学邀请家长去参观。之后很长的话题都围绕着这个无比优秀的儿子,他是有多么聪明,有多么爱好音乐,还是温哥华少年合唱团的成员,可以设计自动开关门,DIY组装的电脑可以使用至今,更自豪的是因为有机会去微软当主管在大三休学。你当然不能说这是炫耀,或攀比什么,它只是一个长辈看到一个和自己儿子差不多年龄的后辈的感受和表达。
每一个父亲都该为子女骄傲,因为他们代表着自身生命的延展,他们向这个世界证明着自己活着过、奉献过,可我依旧有不少疑惑。那样的机器人比赛,我也见过不少,做一个自动感应门也似乎没有什么难度,DIY电脑能做的也只是换换硬件而已,吓着我的倒是他那叹神般的语气,仿佛在说“这就是个天才,妈呀,我儿子是个天才”。可这样的下一代人的背后的生命意义又是什么?他是否足够意识到这样的生命是否真的有什么独一无二的价值?
他应该没有想过。
微软的人才固然有能力,即便是千里挑一,都是精英,可又能说明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在这漫长的历史之中,他们可以遗留下些什么?他是否也只是通过子女的优秀来填充着自己的快感,是否只是将意义寄托在他们身上?
这看起来又是一次对于伟大的投怀送抱,我们太喜欢强大的感觉,它让人美妙,充满活力。即便不是最中意的权力,商业照样可以,照样可以让他们侧目相待,这足够了。至于自我,似乎永远不需要独特,不需要自我的特别价值,而是融入集体就够了,有的是奉献就可以了,奉献于是不是忠于自己,而是集体。人从来都是把自己和集体一刀斩断,没有看到集体就是一个个人,向集体服务也是自我实现的意义。于是除了一个群体的符号,通过群体的痕迹,被后世当做荒唐又疯狂的年代,是否我们还能建设什么,它真的是唯一,真的足够体现一个人的价值吗?
他用饱含艰辛的口吻对我说着,:“年轻人要多努力拼搏,只要付出就有收获,” 像回忆又像告诫,“不要在乎吃小亏,不要贪小便宜,上天自有公道,会给我们一个满意的答复”。他当然有这么信仰的理由,一个人在这种情况下,他讲的话不是在骗人,他相信这就是真理。甚至他可以给你举出不少例子来,他15岁就在金门当兵,那时食物难以下咽,让人吃尽苦头。结果因祸得福,在部队里他可以学习,数学和物理也从未落下,这也是为什么在高考恢复后的第一年他考取了北大。他言语之间,闪烁着,像是自己捡了个大便宜,蹭到了这座高等学府的光荣。听一位老者跟你讲自己的故事,这多么美妙,阅读近代史从未曾让人能看到这么一段可以让人死而复生的独特经历。
你为他欣喜,感叹着他的幸运,可你又在纳闷,这样的价值观背后,有的是什么?似乎这又是一个足够成功的农民?
他早已经摆脱了土地,甚至做了一名成功的上层人士,可骨子里的价值观又是多么的朴素,浪漫,天真,简单。看着他,你不禁在想,这片土地从来就像是黑夜一般,黑夜从来都是一般黑,它们穿过千年斑驳的历史,拖着坚固的黑影,从不放手,这方水土太过于沉重。
但你又不明白,他到底苦在了哪里。他的人生意义似乎从未失去过,这要托那个当老师的母亲,也要托传统给予人的实际,他也没有在那十年中,去农村忍受那煎熬又无尽的岁月。北大毕业之后,顺利的分配了工作,虽然有调动,但似乎是一次比一次高升,技术员转成事务官,从了政,羡煞多少人眼睛,即便是在今天。
你纳闷着,按他的看法,岂不是你这个从山西这片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走出来的梦想实践者是不是也要苦的多?
人都有情感寄托的需要,需要去维持着坚持的价值,砥砺前行,于是记忆总会随着阅历而不断被重塑,记忆影响着情绪,情绪又改变着记忆,它们就是这么着锻造着信念,给予你我力量,让人亦幻亦真,寻找着自己的唯一性。至于真实的记忆有多苦,那无从谈起,它们与其说记录的是事实,倒不如说只是一件件情绪。别说你有多苦,在这个世界上,哭的人很多,客观的感官感触并不见得最重要,最重要的是你如何认知所谓的苦。它总是那么具有主观性和片面性,对于任何人都是相对而谈,如果你是个情绪敏感的人,即便是生活中的小事同样颇有感触,也只有你体会自己的主观,至于他人有的只是偏见。
总是有那么一些人够愚蠢,比的永远是自己的苦,忘记的是,所谓的苦更重要的是自己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