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

我的师傅是天下第一刀。

天下第一杀猪刀。

那日,归家的师傅瞧见我把一块印有「天下第一」的牌匾劈开,当柴火烧。

师傅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面带恼怒道,这牌匾是皇上给的。

我红着眼委屈地说,这耳光是你给我的。

师傅沉默许久,叹了口气,随后说道,算了,跟你梅姨说一声,明早跟我去集市,我教你杀猪。

我毫不犹豫地说,我不!

啪!

右耳又生起一阵疼痛。


师傅是天下第一杀猪刀,无人能敌。

至少他认为是。

师傅常说,杀猪忌杀第二刀。

原因不下两点——一是给猪一个痛快,二是挥第二刀太麻烦。

所以师傅杀猪只用一刀,刀芒闪过,而后收刀入鞘。

我一直都不喜欢杀猪,认为那是粗人才会干的活。

我想要的只是像世间那些逐云踏剑的侠客那般,喝最美的酒,杀最恶的人。

有道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师傅听后对我点了点头,我自然当那是赞许。但师傅双目不住地上下打量着我的身体,一句话就让我放弃了所有的念想。

“不杀猪你吃啥?”

“我. . .”

我的脑袋瞬间像个破皮球一样焉了下来。

唉,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但我更愿意吃饱饭。


我是个孤儿。

十二年前被师傅从雪地中救回,抚养至今。

当年被遗弃时正值隆冬,冻的瑟瑟发抖的我不幸遇到了出来觅食的野狼群,我理所当然地被叼在了狼口中,作为当日的晚餐。

如若不是师傅偶遇狼群,斩杀头狼,将我救回,那个夜晚我就不存世间了。


闲时师傅醉醺醺地躺在藤椅上半眯着眼,洒脱地把酒灌入口中,用力拍着我的后背说,“真要说起来你嗝...还欠老子我一条命呢,哈嗝哈哈...…咦?我酒呢?”

我不着痕迹地动了动屁股,把下面的酒袋坐的更加紧实。

周围人都说师傅身怀绝世武功。

我偷瞥了一眼师傅,对师傅我一直有个疑问,师傅有那么厉害的功夫,又岂能安于一个小小的杀猪摊?

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大展宏图之地。

每当我去问师傅,他都用手捋了捋那不存在的长须,故作高深地说,你不懂,我这是高人,高人大隐隐于市。

我说,呸,我不信,我要去城东武馆学功夫。

师傅听完对着我的头就是一个爆栗,跟着老子还能学不好功夫?

师傅终究还是没让我去城东学功夫。


天下大乱,硝烟四起。

我待的地方还算是安宁。

跟师傅学武已有三年光景。

说是学武,其实就是把猪肉洗净,而后切成臊子——瘦中不带一丁点肥,肥中不带一丁点瘦。

我不认为这就是功夫。

师傅每每听到这一个巴掌就拍在我的脑门上说,这就是功夫。

我则是痛苦地捂着头,嘟囔道,是,师傅。

城东有家武馆,每天人熙熙攘攘。

武馆内常常传来震耳欲聋的练武声,而我无事时则趴在墙头照猫画虎似的跟着偷学。

只是有一次师傅切肉时晃出了一道炫丽的刀花,宛如秋雨霏霏,飘渺无着。

如丝,如绢,如雾,如烟,落入眼中,绽开了阵阵繁花。

花瓣落尽,桌上遂多了三物——猪肉、骨头、血块,各占其一。

那刀光彻底印入我的脑海,久久不能忘却。

自此我再也没去过武馆。

师傅说,这切肉的功夫你先练着。


春去秋来,反反复复。

师傅杀猪依旧还是一刀。

而我要分三刀。

因为师傅说过,杀猪忌杀第二刀。

师傅总说,是因为我的刀不够快。

我就给他看切肉的功夫,跟他先前的并无二般。

但师傅微闭双眼摇摇头,“是你的刀不够快。”

年少无知的我以为师傅说的是他那把别在腰间的杀猪刀。

我从未见到过师傅把那把刀借给过别人,我也是,梅姨也是。

“师傅,什么时候能把那把刀传给我?”

“时候还没到。”

“什么算是时候?”

“当我拿不住刀时。”

“呸呸呸。”

我心想,师傅可是要长命百岁的人,又怎会拿不住刀?


又过了两年,唐国都城襄阳沦陷。

京师震动。

乱世烽火被彻底点燃。

突厥人即率兵十万直逼长安城,于渭河之北驻扎,与唐国大军隔岸对立。

长安城破,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朝廷来人了。

请师傅出刀。

在当今乱世,谁也不能置身事外。

我是,师傅也是。

所谓的“大漠孤烟随风,石子砖瓦搭桥,”本就不属江湖。


师傅唤我去里屋待着。

我从门后窥见师傅将一封信封点燃。

烛火摇曳,忽明忽暗。

忽然间,多年前的画面涌上心头。

这一幕,是如此似曾相识。

六年前的夜里,师傅也是这般,坐于桌前,一言不发。

第二天便出了远门。

三日后,朝中上下一片震惊。

那日,赵安薨了。

消息传开后,全城百姓开心地敲锣打鼓庆祝。

赵安乃是当朝宰相。


有些事,是命。

逃不掉的。

从拿起刀的那天起,就已经没有放下的理由了。

师傅死了,死前仍握着刀。

唐军渭河一战,大胜突厥军,算是暂解了长安之危。

待我和梅姨收到消息赶到时,只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地半跪于城门一巨坑中,他驻着刀,头低垂着。

身上插着十多把墨绿色的匕首,胸口上的半截一击毙命。

刺客很专业,专挑在了师傅收到了大军胜利的消息松懈时动手。

那巨坑,则是师傅死前以磅礴刀意所致。

那天的那一刀,周遭数丈皆是刀气纵横,满目疮痍。

十余名刺客皆被刀意所杀,无一幸免。

残存的刀意留于坑中,无人可近半步,靠近者皆被刀意斩成数段。

梅姨泪眼婆娑望着师傅,张了张口,顿了许久又哽咽着,“不可能,这不可能……”

话未尽,竟已浊泪纵横。

这个平日里温柔和婉的梅姨,此刻却像个孩子一般手足无措。

我却哭不出来,我感觉胸口有只手牢牢的抓住了心脏,让我喘不上气,四周的景象在快速地旋转、变化。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忽然一道光华闪过。

是那一刀。

一刀。

一刀。

...

不断的挥舞。

我的思绪在那一刀中沉醉,又在另一刀中惊醒。

此刻的坑中已无半点刀意。

我上前跪于师傅面前,认真的磕了三个头,一言不发。

我缓缓拔出师傅手中紧握着的刀。

我真傻啊。

刀就是刀,挥出去岂有收回的道理。

“师傅,我们回家。”


师傅还欠皇上一刀。

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说的便是将军本人了。

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皇上与将军相谈甚欢,便起了惜才之心,直接任其领兵。

说起来自古大将无不手持长兵,唯有将军腰间挎一把二尺锻刀。征战二十余载,边疆各国未敢来犯。

一人,一刀。

生生护了前朝三代国主周全。

当年宰相痛恨将军有通天之力,竟联名上奏皇上怒斥将军暗中操兵,似有谋反之意。

谋反之罪当砠九族。

只是当时将军身在边疆,鞭长莫及。

皇上力压群臣,奈何丞相势力庞大,只得把率领五军将领的玉玺收回,断其兵权,以保将军安全。

将军无心参与宫中争斗,就此卸甲归田。

再不提刀光剑影鼓角筝鸣。


渭河一战后。

过了数月,到了秋冬时节。

天气凉爽并没有令唐国形势有所好转。

前线已传来线报,突厥人首领巴布尔正率十五万大军御驾亲征,意图吞并唐国边疆。

战火只会更加激烈。


我所在的街上已经看不到人影了。

此刻留在城内的多是些风烛残年的老人,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我也想过逃,可是逃走了又能去哪里呢?

我从师傅手中接过刀时,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是你的刀不够快。”

我不断的挥刀。

一刀。

一刀。

还不够快。

一刀。

一刀。

半空中划过一道银光,世界安静了下来,所有的声音都渐行渐远。

刀光快若惊雷,似如脱兔。

太快了。

恍惚间,我想到师傅当年是否也像这样意气风发。

原来再天大的事情,不过就是一刀的事。


西风紧,大地荒凉,漫天黄沙下。

我已能看到马蹄扬起的黄土,能听到士兵们嗜血般的阵阵低吟。

我站起身,拔出了右手边的刀。

低头看刀,已被晚霞染红。

你也想要报仇吗。

我轻笑,右手一扬,大漠中回荡着刀的阵阵嗡鸣。

“杀!”

巴布尔一声令下。

冲锋的大军越来越近,我的心越发平静。

我紧了紧刀鞘。

“天大的事情,不过就是一刀的事!”

我仰天长啸。

抽刀,收刀。

最后一刀完成。

大军在一瞬间被分为两半。

那道弧光就像是死神的镰刀,所过之处,人仰马翻。

巴布尔只觉得身体一轻,便再无知觉。

伴随着无头尸体的血喷,那阵不止的嗡鸣开始扩散,转瞬间已撕裂风沙。

没人能反应过来那一刀。

“谁还敢来?”


金銮殿前。

“不愧是将军所教弟子,真乃人中之龙。”

我沉默。

“将军领兵本事所学几成?”

“师傅没教。”

“那将军教给了你什么本事?”

“刀。”我面无波澜,淡淡回答道。

“师傅只教会我一刀。”


俗话说,伴君如伴虎。

我谢绝了皇上的赏赐。

只求皇上赐了一块「天下第二」的牌匾。

只因师傅才是「天下第一」。

而我只是一个杀猪人,仅此而已。


完。

写于2019年08月07日夜 夏

初稿写于2017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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