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寻梦环游记》上映到今天,已经过去一个月有余。
以往评述故事为多,今次不妨走条新路,掰扯一番故事中的灵魂设定。
记忆和灵魂
故事里的设定,往往只是修饰故事所用。然而作为观影者,也有被这修饰所吸引,拿修饰当主菜的自由。
《寻梦环游记》的世界里,活人的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
只要人间有人记得,死去的亡灵便能永远存在。
只要人间有人供奉,便能在亡灵节回人间探亲。
这个设定很有趣,而且拥有许多渊源。
以现实中的理解来说,即便是曾一起生活过的祖辈、曾祖辈,若非名人,加之国人的避讳传统,又有多少人了解他们的生平呢?
再追溯上一两代,未曾一起生活过的,除了重大年节的祭祀,或者一时兴起查族谱,恐怕就很难记得个一二了。
与这种有血缘纽带的模糊祖宗记忆相比,那些被记载在史书上的古人,有些时候反而远比这些近代的亲人清晰。
以收录在教科书的《史记·项羽本纪》为例,通篇万余字,选录内容两千字中,主角刘项二人的形象生动,都不必说了,便是次一等的着墨者,张良、范增、樊哙等人的一举一动,在字里行间自可生动地演绎出来。
虽是两千二百年前左右的古人,今日连骨头渣渣都未必剩下的人物,今人对他们的认识,无疑比自家那些有着血缘关系,却没什么事迹流传的祖宗要高。
但史书也存在着问题。有人说,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一说法,还是可以得到许多印证的。
哪怕是拥有美名的史家之祖司马迁,他所著述的《史记》,就有许多被后来考古文物证谬的记载。
《史记》的叙事远比历来的史书生动,如果说司马迁同时代或者相去不远的年代的记载,还有所传承。那么,两百年前的刘项相争,那些如同亲历者视角记叙的情景、语句,能说没有经过想象加工吗?就更别提再往前的战国、春秋、周、商、夏了。
然而,被记述的人物有偏差,做记述的人,在记述的时候,他的灵魂印记也就随之刻画进这些记述里去了。
以《史记》为例,也许里边记述的人物,因为司马迁的想象加工而有所变形,也许里边的某些历史事实,因为当时的局限司马迁采用了不符事实的说法,然而透过《史记》,我们还是能够切切实实地感受那个拥有不屈意志的司马迁,那个对史时时慨叹的老人。
以留下《沉思录》的奥勒留为例,在他之前或之后的君王,也许都有传记传世,但一定没有留下亲笔著述的他生动。
数千年后的今天,当你我捧起《沉思录》,也许脑补的嗓音和面容有出入,但书中的思想,还是成书那一刻奥勒留的所思所想。
所以也许我们可以如此推论:
别人记载下的你,终究只是真实的你的一种折射,这还是记载者客观记述的情况。如果是刻意扭曲,那就更别提了,那只不过是重了名的另外一个人。
真实的你我,如何跨千年而长存?那自然还是这些源自你我指尖下,根据你我意志组合的文字所留下的印记。
《寻梦环游记》的设定,与真实世界的这种“长存”方式有着明显的不同。片中亡灵的存在基础,是活人的记忆,哪怕这个人记住的仅仅是他的一面。片面的记忆,映射一个人格完整的亡灵,这个设定到底还是不尽完美。
记忆的集合,映射灵魂
姑且不管真实的世界如何如何,我们不妨畅想一番记忆和灵魂的映射道理。
如果说,当不同的记忆映射向同一个对象时,在冥冥中会得以汇聚,那么一个足够张扬妖孽的人,冥冥中的映射无疑是最为完整的。
这个世界上除了傻人,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够在成年的时候依然保持着纯粹的一面。
通俗地讲,人们在面对子女时,心中往往时慈爱的;在面对求而不得的对象时,心中总是思慕的;在面对竞争者时,又往往难掩丑恶,虽然这种丑恶总会被自己自我合理化。
然而,内敛的人会藏起许多。站在历史聚光灯下,深沉内敛的人也会被透视,然而相对普通的人们内敛时,有时候就只会给世间人留下一个仿佛静寂的印象。
除了内敛者存在印记可能被藏起的情况,也存在误解曲解的可能。
白居易的一首诗里说:
周公恐惧流言日
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
一生真伪复谁知
曲解误解的折射效应,当被记忆的这个人在展露真颜的时刻尚未来临之时就消亡的话,那这些不实记忆所聚合的灵魂,又会是什么模样呢?
总之,《寻梦环游记》在这一点上,也没有体现。
人所崇拜,意外夭逝的歌神,灵魂并没有因为记忆的高尚而高尚,还是一如生前般伪善而阴险。
而老祖宗埃克托,如果以人间仍剩余的记忆,则只是一个温柔的爸爸,掺杂一些不记得他的具体印象,却满是抛妻弃女缺德标签的间接记忆。
如果此片是以这种设定呈现,应该会别有趣味。
刻意地扭曲记忆,就能扭曲灵魂
从灵魂由记忆映射这个设定继续脑洞,还能得到更多有趣的情况,而通过扭曲记忆来扭曲灵魂,无疑是一种代表性的情况。
在影片的最后,歌神的阴险历史被揭发,随着米格的还阳,荣誉回归埃克托,德拉库斯被拉下神坛,打上他原所应有的罪恶标志。
现实记忆的改变,会在灵界产生什么相应的折射?
这一点仔细想一想,也是蛮有趣的。
在一些涉及神灵的书籍中,神灵的形成,最初就是意志的汇聚。
害怕自然为例的人们敬畏自然现象,敬畏高山、深海,当他们集体向着这些事物膜拜的时候,意志汇聚,神灵随之诞生。
然而,这些神灵是秉承着汇聚的敬畏的意志而生,因此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魔灵。
他们有着莫大的威能,但这种能力往往用于破坏、惩罚,使人畏惧,而非用于仁爱,用于建设。
也许宗教的发展,便是有着洞察相关情况的哲人的引导。
总之,在“先知”的引领下,人们从害怕自然,渐渐归向于信仰英雄、祖灵,相信他们能护佑族群战胜自然,战胜恶兽,征服其他部落。
有关神灵的集体意志,从畏惧,更多地转向崇拜。神灵的形象,更多地从“魔”向“神”转变。
西方宗教的成熟阶段,神格开始汇聚为一。
也许,如果一份记忆折射一个神,那么这个神便和普通的亡灵无二,不过是一个类人的灵体;也只有汇聚万千记忆于一体,其威能才足以配称为神。
然而,汇聚为一的神也往往变得看不到太多特征。
多神时代的神,爱恨情仇,智愚蛮巧一如人间的折射,而一神世界的神,已经看不到太多人格。
某种意义上,这样的神就是自然。
但是自然,又会理会人类去做什么吗?
也许无所不能,就是无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