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意避开兄长的,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于我而言,一直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我是在兄长四岁时才出生的,原本我应该还有一个大两岁的姐姐,但可怜的姐姐只在人间待了两天就走了,连原本为她准备的名字都留给了两年后出生的我——如果她还活着,可能世界上就不会有我这个人了,但池中雪仍会存在。
我们的父亲曾是一名军人,母亲也是文艺兵。两人都来自桂城县,是在军营里以同乡的身份互相认识的。兄长池中树就是在军营里出生的,那时父亲已经三十六岁,母亲也已三十二岁。转业后他们来到湾州市,靠着军营时期积累的人脉做生意,筚路蓝缕多年,生活也还算是比较滋润。但毕竟军人出身,父亲对孩子们非常严厉,在我记忆里,直到两年前,都极少见到父亲笑的样子——准确来说,是对我笑的样子。
与平凡的我不同,哥哥能说会道,学习成绩也好,深得大人喜爱。他能准确叫出父母每个亲戚朋友的称呼,能在大人面前背诗,对来访的大人说些吉祥话……而我,做不到。我曾以为等我长到和他一样的年纪时就能做到,事实是,四年之后,面对这些事情,我仍会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不适。我还记得十二岁时的一天,一家人和一群不认识的大人吃饭,席间父亲让我们兄弟敬酒,兄长不仅出色地完成了,后来还围着桌子向每位客人都敬了一杯,说了好多话,而我只能支支吾吾地举着茶水杯说一句,“那个……祝……各位叔叔阿姨……样样好……样样好啊……”,然后在大人们的陪笑声中红着脸坐回去。后来父亲严厉地批评我:“你知不知道那些人帮了我们家多少忙?我送了多少礼才请到他们,你倒好,我教你多少次了还这样,十多岁了话都不会说,就不能看看你哥是怎么说的吗!”母亲在一旁看不下去了:“远征你消停点吧,他才十二岁,别要求他太……”旋即被父亲打断:“你还护着他,他哥十二岁时做得比他好几万倍!……算了罢,咱家的生意就由中树继续做下去,他就随他去吧……”
父亲叹了叹气走了,到头来,除了无休止的道歉,我什么也没有学会。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我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会有另一个“池中雪”替我挡下这般精神折磨。
当然,如果仅仅如此,远离兄长便是了,不应在我心里扭起这么大个疙瘩。只是,哪怕我不靠近他,他也会时时侵入我的世界,让我避之不及。
在我印象里,只要我找到了一个乐趣,兄长就会跟着他弟弟也做一样的事情。我用放大镜观察昆虫,他也拿着放大镜观察昆虫;我学画画,他也要学画画;我玩万花尺,他也跟着玩万花尺……学我也就罢了,他似乎在任何一个方面都是不世出的天才,没过多久就会把我远远甩在身后,惊讶的同时,也让我怀疑自己——没过多久,我就会放弃那些之前视作珍宝的乐趣。我曾跟他抱怨,“你能别闲着没事学我吗,哪有哥哥整天学弟弟的,你大我四岁啊”,他笑呵呵地回我,“我又不像你那么有主见啦,我是真的觉得你做的那些事情都很有意思”,让我无可奈何。
最近的一次是两年多前,我与音乐的结缘——其实根本谈不上什么结缘,就是听到好听的歌,萌生了自己弹奏的想法而已,或许很多人都这么想过。我想学吉他,父亲知道后有些生气,觉得我不务正业,但这时我已经到了外地上大学,父亲鞭长莫及,我还是买了琴开始练习。后来不出意外,研究生的兄长也玩起了吉他。我想看看父亲什么反应,毕竟兄长可是他“钦定”的接班人啊。事实上父亲最开始也责备了他,他也一样置若罔闻,让我有些幸灾乐祸。
直到,两年前那场意外的发生。
当时母亲在凌晨给我打电话,我手机静音没有听到,等到第二天早上,只看到数十个未接来电和一条短信:你爸中风了,随时有生命危险,医院正在全力抢救,快回来。
我急忙买了最早的航班飞回湾州。但等我下飞机时,父亲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在医院里住了一星期后就出院了,没有什么大碍。
只是,以前那个不苟言笑的父亲,不见了。
不知是中风影响了父亲的神经系统,还是父亲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后想开了,从那以后我见到的父亲,脸上永远堆满了微笑,再也不会责骂我了,甚至我觉得有些陌生。大概是忘了我玩吉他还被他责备过吧,有一次,他把我叫到跟前,对我说:“中雪啊,你知道你哥现在吉他弹得可好了吗,之前下班回家,他还来给我弹年轻时候的歌呢,我又想起和战友们拉歌的时光啦。我给你来几句啊,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没有打断父亲,任由他唱了下去。后来,父母回了桂城县,把湾州的房子留给了我的兄长,那时他已在湾州银行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父亲的生意也经由兄长之手卖了出去,毕竟他早已没有精力操劳下去了。
而我,自那以后,再也没有拿起过我的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