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小心,我如今都双鬓斑白了,从遇见长卿(司马相如的字)开始,好似我们就这样一直在一起,有许多女子羡慕我,毕竟有这么一个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每每这样提及,我淡淡一笑,好似甜蜜的神情,但我知道,从那时他要纳妾开始,我们之间便有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这么多年,不是爱情,也是这样过了。
眉宇间依稀能看出旧时西南第一美人模样的卓文君,一头银发,对镜而坐,神情淡淡。
每每我读到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爱情故事,脑海中总会浮现上述的场景,也许,于卓文君而言,当垆卖酒,那时才是最幸福的。
那时,文君新寡,那时,相如意气风发,是郎才,也是女貌,是知己,也是知音,一曲《凤求凰》,结起一段缘。因他的风度翩翩,君子如玉,文君一见倾心,因他的才华横溢,情深意切,文君听曲动心,因他的辞令之好,丫鬟传句,她下定决心。在那个封建礼教还很严苛的年代,在那个女子感情受束缚的时候,她却是那般果敢,因了一腔爱,因了一份情,在夜色之中,在寒意之间,她偷偷的走了,一颗火热而沸腾的心,灼得她步履匆匆,一份真挚而纯洁的情,燃得她冲破礼教束缚,夜不能阻止她的心之所向,寒不能熄灭她的心之所爱,终于,她趁着夜色还浓,寒意正深,逃出了家门。只因为,她要去见他。
两情缱绻,爱到了深处,哪里还记得自己是什么大家闺秀,他不过是个穷小子呢?她逃离了父亲,逃离了临邛,随他去成都,他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归处。
这样一场轰轰烈烈的私奔,这样一抹浓墨重彩的冲破束缚,在历史上留下了极深又极浅淡的一笔。在史书之中,不过四字,“文君夜奔”。可就是这样的四个字,我们恍惚可以看到她那时的畅然酣笑,可以看到她的笑靥如花。好像这样一种大胆就谱写够了文君这样一位奇女子,古往今来,因爱夜奔,她是第一人。
可是,这些,还不够。当爱情遭遇现实,当满腔的爱意遇见了家徒四壁,当如何?哭泣,梨花带雨的哭泣,亦或是,干脆的离去?不,这些,她都没有。
现实不能击退爱如潮水的高涌,出身富户的她比相如这样的书生看得透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日常,她劝服相如,一起回临邛,当垆卖酒。士农工商的年代,好面子的弱书生,竟然会被自己的娇妻劝服卖酒,之前再如何的穷困,他也自诩为读书人,不曾卖过酒,直到遇见了她,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变得甘之如饴。有人曾言,这是因为文君笃定了父亲会看不惯自己这副破落模样,以此来逼爱自己的父亲,以利相诱,相如如何不从之?但文君真的这么笃定吗?从夜奔相如开始,她便已经斩断了所有退路。倘若真的是以利相诱,相如大可看着娇妻动手即可,相如又何必动手当伙计,丢人现眼呢?以利相诱,不若因情而动。
那时,文君是最幸福的。一个本习惯了笔墨之间氤氲的男子,一个本满腹才情口吐锦绣的书生,因了她,放下了文人的清高,放下了所谓的书生意气,在一个小小的酒铺,与她同过起了烟火红尘的俗世生活。那时的一颦一笑皆动人,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她是他最爱的妻,没有后来的高官厚禄之后的迷了心,没有锦衣玉食之后的贪求更多,就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他和她,同天下的所有平凡夫妻一样,在琐碎的日常中,赢利,有一点点的欢喜,亏损,有了同舟共济的扶持,如此,才是夫妻。
那时,文君是幸福的。过惯了富家女的生活,就在这酒水之间,碗碟之间,她感受着平凡生活的欢喜。看不一样的世界,过不一样的生活,或许有艰难,却是小小的不平凡,日子从来不是一帆风顺的,体味到酸甜苦辣咸,才是更踏实的感受生活的真味。在往来如梭的人潮中,她看到了普通人的琐碎日常,或许有泼妇骂街,或许有顽劣孩童的戏耍,不尽然是美好,却是真实。那些同父亲往来的客人中,从来只有逢迎,而在这小小的酒铺中,她不过是个卖酒的女子,挑衅、调戏、谩骂,她要靠自己,以及自己的夫君来面对。这样的日子,是夫妻,也是幸福。
只是后来,时光如潮水一般,父亲接济了他们,相如得了天子赏识,她安闲富裕的过着生活,夫妻却渐渐的不再是夫妻了。她没了年少之时的冲动,当得知长卿有意纳妾之时,她竟然淡淡笑出了声。不会再像年少之时,千里迢迢去寻他,去当面质问,去燃起热血了,那一纸的“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不过是不屑罢了。懒得当面质问,懒得当面去说,丢一纸的诗句给你,你懂便懂,不懂也可。后来对数字回复的《怨郎诗》,不过是一场文字游戏。却在意外之中打动此刻薄情的丈夫。她自嘲的笑,有些鸿沟划开,便不复了。
世人眼中的恩爱夫妻,不过是一个聪明女子的看透不说破而已。
最幸福不过是年少,最美好不过是当初。彼时情浓,还未看透这人世的欢愉,还未看透这欢愉背后的冷眼旁观,不过是一个给了心,一个呵护着,如今,却是,一个守着心,一个远离着,然后,相敬如宾。
揽卷合书,心生悲凉。曾经,那么美,曾经,沸腾着一腔热血,如今,都凉了。明明一切都好好的,我们为什么就不一样了呢?明明曾经许下了愿望,坚定着理想,如今被现实的浪潮打湿了衣裳,冷入骨,再笑着寒暄,好似没什么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