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年代掠影:一九七八年代

(也不知道叫什么,小说还是故事。其实是有点儿想从四九年建国,每年的事儿都记述下来,用新闻体,看看过去的生活和生活里的荒唐,浮光掠影一下。但最大的问题涉及到些名字和事件,恐怕发布不了)


在这个年代生活过的,不管是些什么人,他们都有一种感觉,到了老年还记得:那就是蒸蒸日上。学校里一宣布邓小平同志出来主持工作,大家都疯狂的鼓掌,其实他们未必真了解“三上三下”,动辄就“犯错误”的邓小平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一个叫皮子的小孩特别激动,为啥激动他自己都不知道。中学生疯狂地相互抄港台歌曲,邓丽君的歌一响起来,没有不耸耳朵听的。最潮的那会儿不是官宦的孩子,他们还在长脑子,不知道权力会在未来改变他们的生活,给他们带来无尽的财富。那会儿贯彻了几十年“越穷越光荣”理念还在七成中国的脑子里生根开花。街上那个叫李拐子的是街道革委会副主任,干了好些年了,最初被提升,就因为他家是雇农。他到处做报告,说:“在万恶的旧社会,俺们家三代人就一条裤子,谁出门谁就穿上。...”大家对“万恶的旧社会”就恨极了。领袖说:“压迫越重,反抗越深。”大家都信,理所当然地李拐子这样的就该出来领导大家闹革命。从没有人想,三代人男男女女,家里就一条裤子怎么生活。公公和媳妇能穿一条裤子吗?可这个不重要,都去仇恨万恶的旧社会去了。

那会儿台湾人把大陆人称为“蓝蚂蚁”,主要是穿衣服的颜色,都是蓝色的,还都是洗过无数水的旧衣服。早上上班的时间,满马路自行车,骑手都是“蓝蚂蚁”。很多衣服都有补丁,大家谁也不觉得有什么。那是个越穷越光荣的时代。工人阶级里有很多奇葩人,把砂布的砂子抹掉,用砂布的衬布缝衣服,这种人都有点儿狡诈,不少人因为这个成了“节俭”的标兵。那个叫门合的解放军写了首打油诗:“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立刻火遍了全国。所以后来看到的“年代剧”都穿着色彩新鲜的衣服,五颜六色,全是假的。最尊重时代烙印的是贾樟柯,他的电影画面、构图和人物的穿戴,更靠近那个时代。那会儿的衣服都宽松,要是裤子过瘦了,露出身体的曲线,女孩就会被人侧目。那会儿女孩想火很容易,一个厂里管工会的女干部,上下班骑了辆旧三轮挎斗摩托,立刻就红了。当时中国人内敛的厉害,你绝对看不到男女挎胳膊走道的事儿,四十岁左右的夫妻,出门在街上都一前一后,并肩走也搁开二十公分的距离,否则人家会侧目你。可这到没妨碍他们生小孩,一家里四个小孩都不算多。后来的人夫妻两个都工作,养一个小孩就累死了,无法想象人家早先是怎么养的。

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七十年代前,中国人过日子就是糊口,主菜是白菜、萝卜、土豆,圆葱过年能吃上就不错了。主食是地瓜干和粗粮。猪肉八毛六一年,得用票,买两毛、三毛钱回来,一家人做菜吃,是每天都发生的事儿。那会儿你要和国营菜店的人关系好,他们会给你可劲割肥膘肉,看见白花花的猪肉膘,你都会咧嘴笑,靠成猪大油,能吃好几天。现在说起那会儿,有人就说:“那是个公平的时代,干部和群众都一样。”其实也不是的,那会儿都住大院,一个院里住着房子大的局长,也有住自己搭建房子的普通人。谁家小孩要结婚,看到块空地,和邻居打个招呼,大家都同意你盖房子。盖房子也不用施工作,你帮我,我帮你,房子就盖起来了。那会儿大家的待遇并不一样,什么都按级别来的,局长每月能开到九十二块钱,副食品票、布票的也多。一般人就不行,要是在食品店、菜店、粮店这些地方,一上班每月也就十五块八,干到退休,一辈子,四十六块六不错了。那会儿收入最高的是火车司机,一个月一百零二,过得和富豪一样,每月还有五十五斤的粮票补助,当时大都是蒸汽机,得人工往锅炉里填媒,锅炉大小根据车型不同,有六平房到八平方。加媒机已经发明出来了,用蒸汽把媒喷射到炉灶的各处,很好用,可大家还是用人工填媒,主要是为了节约。一趟车拉多少,用多少媒都是固定的,要是没超用媒指标,班组的人就能得节媒奖。副司机和司炉每月四十六块六、三十六块一,再有十块八块的节煤奖,也不少了。粮票吃不了就换鸡蛋。粮票分为省市票和全国粮票,铁路上发的都是全国粮票,因为火车要到处跑,你给人地方粮票,出了省,粮票不好用,有钱也买不到吃的,把人家就饿死了。工人阶级不是好惹的,饿着他们,就不开了,把火车撂到线路上,谁也没办法。

七八年有些企业开始有奖金了,奖金一出现,形成了两种态度,一些人兴高采烈,另一些是忧国忧民,在过去的教育里用金钱来调动大家的积极性是错误的。企业是国家的,大家是国家的主人,还要用钱来刺激?很多人接受不了。后来奖金一普遍,大家花起来顺手,日子舒服了,也就不管了,见了面,彼此打听下:“你们厂这个月奖金怎么样?”

小孩们一长大就面临困扰了。皮子他们这拨小孩赶上了恢复高考,小孩太多了,消费低,经济不发达,就业艰难。那会儿国家还没有开始“计划生育”,小孩生的太多了。皮子的伙伴顺子家男男女女生了八个,每到下午,老的小的一家人聚集在马路上。当时所有大院的垃圾都倒在马路上,下午就开始倾倒,黄昏时会来大卡车,把垃圾运走。马路上基本没车,躺着睡觉都轧不死。

小孩们都在马路上疯玩,滚铁环,打猫尾。到了冬天一下雪,带斜坡的马路就成溜冰场了。顺子家每天捡破烂,孩子太多了,得挣钱吃饭。那会儿私人做生意叫“投机倒把”,抓着了了不得,直接送局子里去了,连续抓几次,就成坏分子了,头都抬不起来。小孩多的把政府愁着了,不知道谁想了个办法,和领导说了,于是就开始全国“上山下乡”,找了很多说辞,目的就一个,把这些人先安顿到农村去,省得没有工作,晃来晃去,晃出事儿来。当时的住宅不叫小区,都是这个院,哪个院,给起了名字:海军大院、铁路大院、幸福楼等等。小孩闲得没事儿,满大街蹿倒,就和后来外交部说的国家领导人到处“蹿访”一样,动辄就打起来了。也没大事儿,就是你看了我一眼,我看了你一眼。打起来,不是推搡两下就玩了,小孩们会约仗,到后海垃圾场、没人的空地去,约定下时间,到了点,双方的人拿着棍子、石块去开战。胜出者渐渐就厉害了,要是一个小孩从街上走过,别人说:“是幸福里的韬韬。”大家都敬畏。

皮子是家里的老大,是考大学还是工作就成了问题。当时的习俗,各家小孩太多,长子都参加工作,挣钱帮着养家。妈问皮子说:“你是想继续上学,还是上班工作啊?”皮子也不知道。像皮子这样的小孩很多,谁也不知道怎么选。小孩们大多随遇而安,不知道未来会咋样。他们是在“知识无用论”时代长大的,受过知识越多越反动的教育,都不觉得知识有什么用。老师找皮子家来了,那会儿的老师真尽职尽责,要是一个小孩是个好苗子,老师都希望他们长成大树。皮子在老师眼里就是个苗子,学习中游,却特别聪明,这还不算,皮子有很多过人的地方。学校走廊的围栏塌了,皮子从三楼摔下来,老师和同学都吓毛鸭子了。皮子站在地上一点事儿也没有。打雷把高压线打断了,掉在皮子身上,直接烧糊了,皮子没事儿,皮子和高压线接触的瞬间,变压器停电了。用后来的话说,皮子是天佑的小孩,这种小孩能成大事儿。爸还是想叫皮子工作,皮子就去了铁路上学习开火车去了。那会儿找工作,系统都招募自己职工的小孩。父母在政府工作的就进政府,在银行工作的就进银行。皮子和顺子的伙伴小胖,爸在广播事业局,妈在煤店,小胖都不知道怎么办。广电局那会儿那会儿还没有开展电视业务,整天没事儿,挣不着钱,小胖就去做煤球去了。过了些年,电视台火了,电视台的人都牛哄哄,小胖喝酒都后悔哭了。七八年底开始有电视了,到了晚上,那些买了九英寸电视的人家把电视搬出来,全院的人都去看,画面一不清晰,小孩就跑上去转动天线。皮子上班了,觉得一点儿意思没有,学习了三个月,开始上车。蒸汽机油渍麻花,这工作没白天晚上,挨上班就出车,几点是几点。黑灯瞎火,皮子说:“快到了吧?”师傅们都笑坏了,才跑了二十公里,整个路段一百二十公里,皮子一听,差点儿哭了。

工人阶级和课本上不是一回事儿。课本上的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皮子接触的不是了,大家都拿东西、苹果、梨咸菜,火车拉什么拿什么。用媒和老乡换烟抽。皮子也不说话,只是看,后来就习惯了,大家都这样。皮子拿了这些东西分给大家。皮子一开始拿回家,叫爸妈好训斥,皮子就送给顺子和小胖了。皮子最喜欢就是买杂志回家看。当时报纸杂志特别发达,满大街是报摊。皮子买《大众电影》,《电影故事》,皮子的妹妹们为看这些东西都巴结他。各种思潮也涌动,有些人总有事情要宣泄。一个人在院里的墙上张贴了大字报,说小胖的处长叔叔是个流氓干部,和系统医院的女护士“搞破鞋”。处长叔叔面沉似水,站在大字报前看着。那会儿的干部不会为这种事儿恼羞成怒,大喊大叫。他们都经受过这种洗礼,知道“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皮子也遇上事儿了,他们出车,在机车驶到石头砌成的高大的防护墙处时,一个女孩跳出来自杀了。防护墙是战时车头躲在哪儿防止炸弹的。这个死去的女孩差点儿叫皮子崩溃了,是顺子的小姐姐,她跟一个军医恋爱发生了关系,才发现军医在乡下有老婆。顺子姐姐受不了就自杀了。那会儿未婚先孕,又不能结婚,女孩基本都是这种结局。皮子愧疚不已,好像他应该救下顺子姐姐。大事儿也有,一个家伙写了篇文章,叫《权力异化》。那意思权力不加遏制,就会成为“为人民服务”的敌人。辩论立刻就开始了。有人问当时著名的姓李的演说家,说:“权力会异化吗?”演说家成竹在胸,回答说:“我们权力就一个属性,为人民服务。不会干别的。...”很多人叫好。也有不服气的,举了张青山腐化堕落的例子。另一派则说不能把个例普遍化了。后来南京大学出了本小册子,叫《论社会主义权力异化》,把“异化”说批的体无完肤。皮子给吸引了,看这些书入迷,皮子甚至系统地读了《资本论》、亚当密斯的著作,结果更糊涂,拿不准说的对。那年头最吸引小孩的是电视上放的越南欺负我们边民的新闻。所有的人都懵了,小孩们义愤填膺,骂越南人的白眼狼,我们给了他们那么多帮助,他们怎么还这样。关于这场诡谲的战争很多人到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儿是肯定的,越南人从没有主动出来欺负中国边民。皮子弟弟不想下乡,报名参军了。皮子爸不知道报名的事儿,等知道了晚了。皮子弟弟七九年雄赳赳气昂昂上越南了,一枪没开叫炸弹炸死了。皮子家的至暗时刻经历了一年。好多小孩牺牲了。顺子哥哥从越南回来后两条腿都没了,摇出轮椅来在院子的门口晒太阳。小孩们问他打仗的事儿他从来不说,也不看话剧《十五的越南》。到了年底,热火朝天的节日感一来,到处都飘荡着祥和的气氛。这个年,最叫人高兴的话题是一个大领导在大会上说:“我们解放思想,要先解放脖子。...”随即,西服就成了中国人的新风景。机关单位、事业单位、大企业都开始做西服。这些做工作服的作坊生产出的西服怪魔怪样,大家都感觉甚好。收入逐渐在提高,开始有卖不用粮票的面食了。冷丁会有人偷偷摸摸敲开你家门,说:“换大米不?”

那天晚上下了一场雪,七八年就在雪花飞舞中过去了。皮子和女朋友看完电影出来,跑过马路时,女孩握住他的手。谈了半年,手总有握在一起了,皮子激动地都哆嗦,那种幸福你这辈子都忘不掉呢,到是现在,你怕也体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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