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是与美好的事物建立联系,适度羁绊。
每个人都有一套与世界打交道的方式,与世界互动,加深羁绊的独特方式,定义了我们自身。和亲人、爱人、友人的交往贯穿我们一生,与人的羁绊复杂而微妙,牵涉彼此的心性、癖好和利益。期许带来压力,给予亦需要接收方的认可,这便是默契,良好的互动即是一种微妙的平衡和默契。所以,这很难。
而与物的羁绊,则要安全许多,物品不会背叛。这种确定性,及由此带来的情感慰藉,会在生活中给你稳定的力量。一种癖好,不管是摄影、乐器、厨艺还是书法,只要勤加操练,方法得当,便可以看见实实在在精进的可能,这种付出和回报的线性因果关系,稳定而可期。有人研究红酒,有人研究咖啡,有人钻研古玩,有人耽于收集各种物件(绝版书、邮票、模型、手办……)。对物品及背后相关领域知识的拥有,使我们获得一种进入世界的深度,广泛的涉猎是浅尝辄止的横向接触,而在某个爱好领域中深耕则是建立纵向联系,加深羁绊,从而获得熟悉感,掌控感。
然而,与物的羁绊又不单纯止于物。每件易主物品,其背后都有过往主人的印迹,物品背后,依然是人。作家帕慕克在他的《纯真博物馆》一书中,讲述了一个有关爱情和“恋物”的故事。书中,主人公凯末尔收集情人芙颂用过触碰过的各种物件:耳坠、衣服、手帕、发卡、顶针、烟灰缸、盐瓶、钟表、小摆设、儿时玩具……其耽溺程度几近于恋物癖,藉着把玩、抚摸、亲近这些物件,主人公构筑起一座宏伟的记忆大厦,帮他度过了寻觅情人的339天艰难时日,以及之后再度失去她的余生,他将芙颂的旧居变成了一座“纯真博物馆”。那些物件不会拒绝他,只要他想见,想亲近,它们就在那里,它们不会凭空消失,那是仅有的可以把控的确定性。
不断拥有新的物品所带来的满足感和确定感,有时是庸常生活中仅有的一点抚慰和亮色。追逐新的一季风尚、新的高科技小玩意,让我们很忙,忙于满足被勾起的欲望,而忙总是好的,它让我们忘记对意义的追问。
消费主义无疑是欢迎这种对物品的迷恋的。品牌通过广告向我们许诺一种更好的生活(当然,前提是拥有它),畅销的消费指南指导人们以一种美好的想象和世界建立联系,因为你拥有了美好的物品,你便(可以)是美好的,你将比现在的你更好。或者,我已经很美好(中产以上),我将通过拥有奢侈消费品,成功阻止“屌丝”侵蚀我的“成功人士”标签(这便是布迪厄在《区隔》一书中的概念——依附于商品的“品位”作为区分阶级的标志)。物品(商品)在此成为了解决生活难题的替代方案,简单,方便。由此,消费主义广告传播的要旨便在于:指出你的一个问题,给你一个由文案加偶像激起的想象,暗示你拥有它,问题便迎刃而解。
苏珊・桑塔格曾评论说,真正的现代主义并非节制苦行,而是一种垃圾狼藉的殷实富足。这句话用来形容消费主义同样贴切。凡事过犹不及,于是很多人便对以恋物和世界建立的“变态”羁绊予以反思,提倡断舍离。断舍离的核心要义即了解甚至克制自己的欲望和需求,放弃多余而无用之物。
吊诡的是,断舍离这个佛学概念,由于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入世和孝道相抵牾,即便是在佛教兴盛的朝代都没有成为主流观念,如今,却扛起了反消费主义的大旗。当然,此处,这一概念已经失去了佛学意义上将世俗功利、物质、情绪反应看成欲望的投射(相),从而通过断舍离斩断欲望的大部分内核。在印度佛教里,断舍离甚至是苦修,是否定日常生活。
佛学概念成了一种很酷的生活方式标签,而这一标签对人的要求也并不高,即将不需要的物品清理出你的生活,并藉此检视你的需求(一个方便的量化标准据说是一年不曾用过)。对某些人来说,也许只是清理出这一季的淘宝爆款,以便为下一季的淘宝爆款腾出空间,但这并不防碍当下他/她为自己贴上这一标签。
断舍离背后的一整套观念体系,大众并不需要懂。西哲言,此在是个境像,佛家曰“空”,20世纪的物理学新发展告诉我们,所见并非所是,所谓的独立于观测者的“实相”可能并不存在,新物理学和东方神秘主义在此有了某种契合,他们皆指向,世界是个基于观察者而呈现的“投射”(色相)。欲望是投射,欲望是苦的根源,这种与人、与物的羁绊便是苦的载体,有求,必有“求不得”之苦,有牵绊必有“爱别离”之苦,有想斩而斩不断之牵扯,必有“怨憎会”之苦。痛苦的解脱之道便是从欲望中解脱出来,舍离此世。由此,幸福便意味着斩断一切羁绊。
幸福,究竟是加深羁绊,还是斩断羁绊?
哲人探讨的是“理”,是概念,俗人面对的却是生活本身。我们无法抛却所爱所恨,那恰是我之为我的明证。即便是主张一切皆空的佛学,也有大乘佛教对陷于苦难之众生的羁绊,发愿要普度众生。
于是,对俗人而言,与所爱之人、事、物建立一种舒适的稳定联系,适度羁绊,也就不啻是达于幸福的一条途径了。我们能做的,也许是尽量在“空”与“执”之间找到平衡,寻到一个与尘世相羁绊的方式,安顿身心。
2016-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