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读汪曾祺之前,我总想,小说嘛,未必要如余华的《活着》,惨到极致,但至少要情节曲折,荡气回肠,结局最好再来个大反转。
读了汪曾祺后,就觉得自己还是浅薄了(直接暴露了我读书少的短板)。我这充其量是“个人喜好”。小说,并不存在“该有的面貌”。
和尚、挑夫、锡匠、斋夫、更夫、屠户、瓦匠、水手、保姆、兽医、唱戏的、打鱼的、产科医生、卖艺走江湖的……这就是汪曾祺笔下的人物。他们都很“淡”,大多沉默,平常,放在人堆里毫不显眼;但他们也很“浓”,活得真切,用心,面对激流也会沉浮、挣扎。
我很喜欢《黄油烙饼》这篇。看完,眼泪禁不住流下来。
爸爸给奶奶送来两罐黄油。奶奶舍不得吃,放在躺柜上,每天擦拭。后来奶奶死了。是被饿死的。
汪曾祺写:『他(小孙子萧胜)躺在枕头上,枕头上还有奶奶头发的气味。他哭了。』
他又写:『奶奶给他做了两双鞋。做得了,说:‘来试试!’——‘等会儿!’吱溜,他跑了。萧胜醒来,光着脚把两双鞋都试了试。一双正合脚,一双大一些。他的赤脚接触了搪底布,感觉到奶奶纳的底线,他叫了一声‘奶奶!’又哭了一气。』
后来,妈妈给萧胜煎黄油烙饼。那个时候,黄油烙饼是高级货色,是领导干部才能吃的食物。
汪先生写:『萧胜吃了两口,真好吃。他忽然咧开嘴痛哭起来,高叫了一声:‘奶奶!’』
最后,他再写:『萧胜一边流着一串一串的眼泪,一边吃黄油烙饼。他的眼泪流进了嘴里。黄油烙饼是甜的,眼泪是咸的。』
——现在敲击下这些字,我还忍不住掉眼泪。黄油烙饼是甜的,眼泪是咸的。这是生活的味道。有对时代的无力,对官僚体制的痛恨。但我更多看到的,是对奶奶的深情。
我也喜欢《钓鱼的医生》。
王淡人是城里唯一的外科医生,什么病都看。乡下来人看病,付的诊费都是什么鸡蛋、芝麻和鹌鹑,实在没钱的,就磕几个响头……他看人家困难,就不收钱,连药都白送。吃的东西都是自家种的,一件衣服穿个十年。
县城里下暴雨,运河决堤,大街成了大海,『王淡人就用了一根结结实实的撑船用的长竹篙拄着,在齐胸的大水里来往奔波,为人治病。』『船开了,看着的人的眼睛里都蒙了一层眼泪。眼看这只船在惊涛骇浪里颠簸出没,终于靠到了那个孤村,大家发出了雷鸣一样的欢呼。这真是玩儿命的事!』
——水里救人的情节,来源于真事儿。先生的老家高邮经常发大水,民国二十年那次水灾最为厉害,暴雨连下好几天,水位升高,一个大浪能把青石条给掀起来。高邮一下子成了汪洋。会水的船家就在水里四处救人。
回到小说。小说里,王淡人还给同村的汪炳治病。汪炳原本富有,后来家业被败光,成了穷光蛋+二流子。抽鸦片抽得背部疼痛,发高烧,去找王淡人。王淡人留他在家,白吃,白住,白治病。人们问他为啥要给汪炳治病,『王淡人倒对这话有点不解,说:‘我不给他治,他会死的呀。’』
——生命在王淡人眼里都一样,不分贵贱、高下。这是真正的悬壶济世,慈悲心,活菩萨。
我还喜欢《鉴赏家》。
季匋民,全县第一画家。叶三,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卖货郎。这俩人本不该有何交集。但季匋民却是叶三的客户。儿子们劝他别再卖货了,怕老爷子太累。老爷子反倒生气起来,说儿子们嫌弃他丢人。其实啊,是他自己不乐意停下来。
他是怎么说的呢?汪先生这样写叶三的话:『就为了季四太爷一个人,我也得卖果子。』
叶三很喜欢看季匋民的画。季匋民这人不爱应酬,觉得太多人附庸风雅,不懂装懂。所以他尽量大门不迈。但他喜欢给叶三看画。叶三不会随便瞎评论,只有在季匋民问的时候,他才开口,但总能说出哪里好,哪里不好。
他们啊,就是另一种层面的钟子期,俞伯牙。
季匋民送了叶三很多画,有些没落款的,让叶三拿去卖。叶三坚决道:『一张也不卖!』后来,季匋民死了,有人想收购季的画,叶三也只有两个字:『不卖!』
叶三话不多,但想好的事情,不含糊。
最后呢?哎,最后简直泪崩。
汪先生这样写:『叶三死了。他的儿子遵照父亲的遗嘱,把季匋民的画和父亲一起装在棺材里,埋了。』
汪先生极爱用短句,短语,短词。一个『不卖』,一个『埋了』,很干脆。就像叶三的为人一样。
我就在想,为何我那么喜欢汪先生笔下的这几个人物呢?想来想去,我想明白了。因为他们的心里都蓄满了厚重的情感。无论是对奶奶的爱,对病人的爱,还是对知己的爱。
我爱汪先生的饱含深情。